方洋洋之死：“沉寂”的两年家暴，“无助”的农村新娘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缦

在方洋洋被虐待致死的约一个月前，村民老杜突然接到她的来电。

他们俩并无亲戚关系，方洋洋是方庄村人，老杜是隔壁村送煤气的，村里到处印有其电话。在这个奇怪的通话里，方洋洋说：你帮我转告我大伯，让他帮我买个手机。老杜回：你这不是给我打电话，有个手机吗？方洋洋说：这个手机是对象的。

过了三四天，方洋洋又致电老杜，询问有无转达。老杜说：已经转告了。方洋洋说：我对象来了，我要挂电话了。

电话挂断。

约一个月后，2019年1月31日晚，22岁的方洋洋离世。尸检鉴定书显示，其死亡原因系营养不良基础上受到多次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死亡。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方洋洋的公婆、丈夫犯虐待罪，虐待原因之一是方婚后未育。

在南方周末的多方走访中，与老杜的通话是方洋洋最后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对外接触。是否为她一次艰难的求助，如今已不得而知。

她的大伯最终没有买手机，也没有跟她联系。山东省禹城市妇联权益部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方洋洋生前有智能手机。然而，在长时间的一次次家暴中，“智力稍微低下”的方洋洋如同孤岛，她的遭遇消失在村头巷尾。

直至近日一审“轻判”争议再度骤起，而方洋洋婆家的村里，大多数村民早已忘记了这一桩家庭悲剧。

方洋洋丈夫张丙家，也是方洋洋离世的地方。 （周缦卿/图）

单纯的童年

1997年1月12日，方洋洋出生在山东省德州市平原县方庄村。

这是一个中国农村底层的普通家庭。方洋洋父亲方天木生前以种地营生，靠着政府援助进行了危房改造。方父45岁时才结婚，其母杨兰患有轻度精神发育迟滞。这门婚事也来得古怪，据多名亲戚、村民的说法，杨兰是方父“从火车站领回来”。

在平原县人民法院一份民事判决书中，方庄村村委会称，杨兰早年于火车站走失，被发现时神志不清、反应呆滞，不能正确理解和表达意志，导致原籍无法确认。

方洋洋可能患有与母亲类似疾病。这对母女的婚姻，19年后再度轮回，遗憾的是，方洋洋的命运走向了另一个岔道。

多位村民称，方父晚来得女，对方洋洋疼爱有加，从不打骂。

方家的左邻右舍熟悉方洋洋的童年。他们向南方周末回忆，小女孩擅长记数字，能记住五十多个电话号码。“村里面各户人家具体几口人，按辈分记得很准，从不会喊错。”一名邻居补充。

方洋洋断断续续读到小学毕业，据多名村民回忆，其智力比正常小孩稍低，但性情开朗。她很喜欢出门玩耍，笑嘻嘻地沿街蹦蹦达达，看看树木和鸟儿，闻闻田野的味道。看见任何人都会亲切问好：“你吃了吗？你在干嘛呀？”不管是小朋友还是大人，她均能玩得开。

在邻居眼里，方父亦是憨厚老实之人，凡有村民喊他帮忙挖沟渠、割麦子，他都不会拒绝。“从不会与人争执，更别说动手，甚至在女婿打他女儿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手。”

未育的婚姻

一个来自禹城市张庄村、常来收粮的五十多岁的男子，充当了方洋洋这门亲事的牵线人。

方父在2018年因病去世。他死后，没有人能准确说出他同意婚事的原因。方洋洋表哥谢树山分析，可能是方父觉得自家条件不好，而对方很诚恳，方洋洋能有个家也不错。

结婚那天，2016年11月18日，方洋洋很开心。在谢树山提供的接亲视频里，屋里挤满了接亲的人，方洋洋脸色红润，她盘起了头发，身着厚款白色婚纱，外搭红色棉袄，坐在床上开心地笑，并和新郎张丙（曾用名张凯）接吻。

这天之后，她的新家将在张庄村，与娘家相距约8.5公里。平原县和禹城市比邻交界。

由于实行拆迁改造，张庄村横竖道路清晰，沿道建筑多是一至三层。“家里被拆迁后，分到土地补偿金，就到街道两边买地盖房”。因此沿街院落多为前店后家。

张丙家门口是赶集时的主街道。2020年11月19日，南方周末在张丙家看到，这是一栋平房，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个货架紧靠着墙，面前摆放着4个约半米多高的玻璃柜台，旁边散落着一辆电动车、橙色小木马塑料玩具，物品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桩婚姻并非一开始就走向悲剧，据张丙供述，起初其带着方洋洋外出打工，过着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她一直没有怀孕。

张庄村村民对方洋洋印象不深。多名村民回忆，似乎只在方洋洋刚嫁过来时，见过她一两回。她和婆婆一起遛弯，跟着大家跳广场舞，在路上痴痴地跑。“一看就是智力有些低下的姑娘，跑着不会停，要追上她，喝止一声，停下！方洋洋才会停下。”村里超市老板陈明说。

说起张父，陈明轻轻摇头：“村里人不会轻易跟他搭话。”一群人围着闲聊，张父若是进来插话，大家就忽视他，不会跟他争执，“他脾气比较暴躁，说不通”。

谁也说不准到了2017年哪个节点，方洋洋就消失在村民们的视线中，村民记忆中，方洋洋的模样停留在175cm左右的身高、150斤的体重。“一个胖胖的，有点儿白的女孩”。

方洋洋娘家。右侧白墙的房屋是政府危房改造项目，此前他们住左侧的砖房。（周缦卿/图）

在张家，一个引爆矛盾的事件是，2017年冬，张母带着方洋洋检查，得知她曾流产。张家对这件事挺生气。

南方周末梳理判决书发现，除了未孕，彩礼钱、两家人的两次打架亦是方洋洋可能遭受虐待的原因。

据张丙供述，2017年底，他带着方洋洋回丈人家送礼，其间提出方洋洋不好怀孕一事，方家不承认，双方争吵，他被方家人揍了一顿。第二次是2018年6月，他去医院看望方洋洋父亲，因事被打。

方洋洋另一名表哥谢树雷否认打架和流产等事。禹城市人民法院判决书显示，经审理查明，方洋洋存在很难受孕、方家人曾打骂张丙的事实。

花出去的13万元彩礼钱更使得张家愤愤不平。张母供述称，为了娶方洋洋，其夫妻花光了所有积蓄，结婚后全家人很渴望拥有一个孩子。判决书显示，谢树雷称，2017年腊月底，张丙和方洋洋最后一次回娘家，张丙想离婚要回彩礼，方父不同意，双方吵来吵去。

无人知晓的虐打

张丙供述的两次被打后，方洋洋成了出气筒。

张母供述称，张丙第二次被打后，张家开始让方洋洋少吃饭，多数时一天就吃两顿饭，吃三顿饭的时候很少；方洋洋犯病不听话时，用棍子打她的头、肩膀和腿部；冬天变冷了，还让方洋洋在院里罚站，有时穿单鞋，有时穿半棉的鞋，隔三差五的罚一次，一站半个多小时，方洋洋冻伤过脚。

关于谁打方洋洋最多，张父与张母在供述中互称对方最多。

长达两年的家暴，却似乎无人提供救助。

和张丙同住一条街道十几年的陈明以及张丙的邻居，都称是在方洋洋离世当晚才听说消息，其他众多村民亦是如此，在这之前，他们从未听说方洋洋被虐打。“不爱串门，谁没事上别人家看呢。”多位村民使用这句话。

张丙一名邻居告诉南方周末，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方洋洋的哭喊。“可能因为隔了两面墙。”她说，也从来没有收到过方洋洋的任何求救信息。

南方周末试图了解村委会、镇政府、当地派出所有无收到相关信息，禹城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电话联系上述单位后告知，上述单位从未收到方洋洋生前曾被虐打的消息。

禹城市妇联同样表示，此前未曾收到过相关求助，因此没有办法在事前给予帮助。

方洋洋娘家人，三个表哥和一个大伯都表示，方洋洋出嫁之后，仅有的几次碰面也没有听说其被虐待。他们也未主动过问方洋洋在婆家的生活。

“方洋洋没有我们的电话号码。”谢树雷说，其兄弟三人和大伯常换电话，最后一次见到方洋洋是她结婚的时候。

谢树山和大伯方天豹最后见到方洋洋是在2017年末，再见时，就是殡仪馆的火化前，要求家人认人签字。

方庄村多名村民回忆，方洋洋婚后极少回娘家，后来方父主动去看望女儿，听说去了也见不着，每次方父从张庄村回来，情绪低落，不怎么出门，见人也不笑了。

在方父2018年9月5日去世后，方洋洋和娘家就似断了线的风筝。

方洋洋最后一天

方洋洋的时间在2019年1月31日这天无比清晰。

综合张家人供述可知，早上8点半左右，张母让方洋洋刷锅，她不干。张母便拿着50厘米长、3厘米宽的木棍抽了方洋洋。张父闻声后，一起前来殴打，其用两只手抓住方洋洋的肩膀往前拽，倒地时，其听到方洋洋头部、膝盖和手磕到地面的声音。

方洋洋倒地后，张父又用木棍朝着方洋洋腿部、臀部打了三四下。打完后，让方洋洋在院里站着，方大概在院里站了半小时，自己进屋。

10点左右，张母让方洋洋去洗衣服，方不愿意，张母又是一轮木棍殴打。

10点半左右， 张父让方洋洋宰鱼，方不愿意，张父又是一轮木棍殴打。

11点半左右，一家人准备吃饭，但没喊方吃。

下午3点半左右，张父修理家里的插座，让方洋洋拿个东西，方不愿意，张父拿着剪子，把方的头发随便剪了。

下午4点半左右，张父称，听到张母喊方洋洋去洗衣服，方坐着不动，又是一轮木棍殴打。

下午4点多钟，方洋洋说身上冷，张母给方下了一些“祺子”（方言，即面片）吃。第一碗是方自己吃的，第二碗是张母喂的。吃完后，方洋洋躺下睡觉了。

晚上6点左右，张母发现方洋洋鼻子不透气，呼吸声音异常，致电张父回家。随后120急救人员赶到，此时方已没有气息。

禹城市人民法院经审查认为，方洋洋于晚上6点左右死亡。

方洋洋的母亲。（周缦卿/图）

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张丙、张丙父母被以虐待罪判处二到三年有期徒刑不等，其中张丙适用缓刑。这一判决引发“过轻”争议。4月29日，德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原判决，将该案发回重审。此案将于11月27日重新开庭。

方家代理律师张金武告诉南方周末，其认为张丙父母同时构成故意伤害罪，二人应当数罪并罚。在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左坚卫看来，虐待罪刑罚有待修订。他认为，应当提高虐待罪致被害人死亡的法定最高刑，至少提高到15年，以暴力手段虐待致死的主观恶性和客观危害，与故意伤害致死相比，并没有轻多少，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法定刑期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至死刑。

方母杨兰对女儿的离开还不知道什么意思。2020年11月18日，南方周末问她：“那你伤心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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