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蜀身毒道到史迪威公路，浅行高黎贡山_头条

云雾如纱巾般缠绕着高黎贡山，图为丙中洛段。（视觉中国/图）

人类双面书架

海拔2300米的常绿阔叶林树冠间，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里，飘来惠特尼·休斯顿高亢的名曲《我一无所有》(I have nothing)。拉开厚重的布帘钻了进去，里面是康藤·高黎贡营地的图书馆，中间的大书桌上，一个孩子半爬着，旁边摇椅上的妈妈，自顾自怜地回忆着属于青春的歌声，“这可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神曲，这位女歌手才华横溢，命运坎坷，被一个坏男人牢牢控制。”

架上有四分之一的藏书都是关于环抱帐篷营地的这座高黎贡山，中英文动植物图鉴、地方历史和民俗、远征军抗战……在同属我青春记忆的惠特尼·休斯顿歌声中，在亚欧大陆和印度大陆的冲撞交接面，是时候打开这座被誉为自然、人文共陈的“人类双面书架”了。然而当歌曲唱到最高亢那句“不要让我再次紧闭心门，我不想再受伤害”时，布帘再次被拉开，营地总监马先生走了进来，“向导准备好了，先去山脊线上走走看看，有个直观认识。”

等候的越野车门拉开，钻出来迎接我的，竟是25年未谋面的初中同学，而且是连微信电话都没有的那种彻底失联。他当然早几天就从访客名单里看到了我，为了送上一个天大的惊喜，忍住没向其他同学或对接同事提前要我的联系方式。贵客和老同学的关系顺利完成了过渡，伴着一壶苞谷烧酒和一桌乡野好菜，在关于上学时捣蛋记忆、长大后事业变化、情感里分分合合的怀旧之旅过后，马同学给我安排了次日的高黎贡山山脊线徒步探索之旅。

手动摇杆将1公里长的高空木栈道中部的巴蜀门缓缓放下，我才算真正来到高黎贡山脚下，而自己的那些大小事儿，再是刻骨铭心，在亘古不变的大山面前，都是不起眼的一瞬间。

康藤营地日出（张海律/图）

远去的狩猎文化

科学界赐予高黎贡山的另一个美誉是，世界物种基因库。我到访的时节，营地外那条供林业和科考人员行走的步道还是对外开放状态。营地上山小径与山脊小径的交叉路口，还竖立着崭新而净白的中英文指向路牌。

向导小赵年富力强，提着一把开山刀，一个劲地朝前走，没几分钟，就把我和另外两位年轻小伙伴甩在身后。完全不等“客户”，也因普通话不顺溜没法多讲解，这自然不能被称为“职业向导”，可置身大山之间，既然想与当地人同行，作为“游客”的你，又该期待些什么呢？不过，在偶尔的驻足等待时刻，小赵还是以越来越让人适应的方言，跟我聊上了。

“以前家里有枪，我老爹打到过龙蜥和獐子，龙蜥甚至能有一排长（双手张开的长度）。”

虽说小赵来自山下的小地方村，几乎都是汉族居民，但在生产生活的经年累月间，也和600年来陆续迁到高黎贡山尤其是山峦东麓的傈僳族同胞一样，形成了狩猎和采集的生活习惯和相应的民俗文化。

曾任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山管理局局长的艾怀森，在《高黎贡山地区傈僳族狩猎文化调查研究》里，将当地狩猎方法分为静猎、寻猎和围猎三类。小赵老爸打到的中型爬行和哺乳动物，显然属于三四人结伴而行、上山5到7天的“寻猎”。而兼具娱乐和祭祀性质的“围猎”，不足30岁的小赵是没有经历和记忆的。

1989年《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实施，以及随后十多年来各地陆续对村民铜炮枪和箭弩的收缴，让围猎彻底变成了与当下时代再无关联的传说。寻猎也分期减少直至完全消失。倒是设置陷阱、扣子、铁夹和网兜的“静猎”，还偶尔存在于部分山林间，因此徒步时还是得小心提防，尽量不要离开护林员开辟出来的步径。

从2300米的帐篷一路爬升，大概1个半小时，可来到海拔2674米的诸佛寺。这也是高黎贡山100英里（168公里）超级越野赛赛道的最高点。崖边观景处，保腾高速上2500米长的龙江特大桥，似一把插入偏僻远古边疆的锋利匕首；山脊坡顶，是堆放着各路菩萨的破旧小屋，昏黑的桌子上残留着着动物油脂，这座诸佛寺显然也是村民宰杀鸡羊祭祀山神的地方。小赵说起自己早在18岁就结婚当爹，如今养着两个娃，打猎早已是老人口中过去的故事。

山脊线徒步，偶遇“小地方”。（张海律/图）

光复血战地

回程途中，如若不从分叉处下到康藤营地，继续沿山脊线步道往北，至81界碑处再下山，会走上近80年前由碎石铺就的史迪威公路，也即1942年5月，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后，中国和同盟国尽全力修筑的中印公路。其中，昆明至畹町的960公里路段，基本循沿原来的滇缅公路，由中国战时运输管理局滇缅公路工务局组织改建和抢修，美军派出工程兵筑路机械部队配合。

从巴蜀门回到营地，马同学才告诉我，1942年5月，第一次远征作战失败，腾冲被日军占领后，国民革命军第5军第200师的两个工兵营，就是从这儿翻山，溃退回怒江东岸的。而康藤他们营地栈道上那三道分别以“博南、巴蜀和迦摩波”命名的山门，则代表着蜀身毒道（南方丝绸古道）的起点、中段途和印度那头的终点。当然，军民肩膀上扛出来的史迪威公路，跟崇山峻岭间马蹄下踏出来的茶马古道，两者之间的之路径走向，还是很不一样的。

康藤营地已近保山市隆阳区，那么，1942年这两个工兵营的翻山线路，也就是高黎贡山最南段，这倒有可能曾是蜀身毒道的其中一条古径。

从康藤营地离开腾冲后，我沿556国道，贴着高黎贡西南山体往南前行。因疫情而大规模锐减的人类活动，让路两旁的行道树恣意疯长，携着厚密叶脉的树枝长到了顶端后，向路对面等高的树木握手，形成一道漫长而严密的绿植之门，却也不阻碍阳光从缝隙中斑驳地洒下。

干热河谷怒江坝（张海律/图）

进入保山隆阳区，往北转向230省道后，跟着陡然升高的气温，道路两侧的景观彻底变了。这里已是低海拔的怒江坝，西侧是如梯田般连绵爬升的咖啡种植园，东侧是奔腾的怒江。1942年5月，第一次远征作战就迅即溃败的国军，正是因为炸毁河上的惠通桥，而以怒江作为天堑，成功阻隔住了本欲趁势进犯保山甚至昆明的日军。当年，时任腾冲专员的龙绳武，携家眷翻越高黎贡山向昆明逃亡，为阻追兵，派人拆掉了江面上另一座重要的双虹桥桥板。这可不是又一次不得已的军事防御，而是为己私利，而切断了高黎贡山各地村民的逃亡之路。

乾隆年间起建的双虹桥桥墩还在，再次铺上桥板、拉起铁索后，也就成了汹涌怒江江面上一道清丽风景。双虹桥西岸往山路行驶，就会来到一般意义上徒步翻阅高黎贡山的第一站——百花岭。从这儿往上徒步16公里，就能抵达高黎贡山中段重要的标志点南斋公房。体力好些，还可稍作歇息后，接着往陡峭的西坡下山至腾冲林家铺，一般10到12小时可完成翻越。

高黎贡山穿越路线示意图（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失守滇西整两年后，1944年5月14日，远征军第53军116师、130师分三路渡江，仰攻高黎贡山，因日军遍布山体的暗堡工事，夺取南斋公房的战斗竟持续了29天！略识文字的百花岭村民吴朝民，在保山市政协组织编写的民间抗战回忆录《溅血岁月》中，回忆了日寇占领腾冲后数次入山扫荡的逃难经历，也大篇幅提及远征军反攻后，同家里人遭遇投敌汉奸、溃逃国军士兵侵扰乡邻的惊险故事，“高黎贡山战役结束了，但我们难民还不敢回家。又等了好久，古道上陆续出现了驮运军用物资的马帮，听说腾冲的日本鬼子被彻底消灭了，战争真的结束了，我们才开始搬回早被烧成灰烬的家。”

物种基因库

因为生活着350多种鸟类，如今高黎贡徒步起点的百花岭，早已成了摄影爱好者的观鸟乐园，长枪短炮们，天不亮就走进这座“世界物种基因库”，安静地抬起高倍望远镜，找寻枝头上的精灵。在中国的野生动物中，有着超1/3的鸟群、40%的灵长类、1007种蛾类、240种蝶类，栖息于高黎贡山不同的海拔地区和纬度带。

仅仅隔了一天，等我来到高黎贡山中段东坡的百花岭时，因森林火灾隐患等级提升，徒步翻山的线路封闭了，仅开放一条原本给翻山者热身的7公里澡堂河小环线。据说这片静谧森林是目前地球上发现的纬度（北纬25°19′）最北和海拔（1400米）最高的热带雨林。瀑布从茂密而厚实的芭蕉林间奔流直下，中间巨石两侧有着两个缝隙，一边出热水，一边出冷水。与密林上方那个白雪覆盖却无法企及的南斋公房相比，这个阴阳温泉，应该就是高黎贡山最舒服惬意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