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轰动的女明星之死，被他拍出人间百味 -

上周末，综艺《导演请指教》(对，就是阿看吐槽过的那个)上了一位重量级导演——

关锦鹏。

久不现身的关导出现，颇让人感慨，不由得让阿看想起了他的另一部经典之作——即将30周年的

[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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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锦鹏的[阮玲玉]并不是传记片，从整体侧重来说，它应该叫

[阮玲玉之死] 。

它最大的好，就是虽然围绕着她的死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猎奇意味。

这给了这位英年早逝的女子，一个最大的公道。

她的死亡，没有什么阴谋，但在段落之间，互动之间，男性女性之间，我们能看到那股沉积的弊力，如何压跨了一个并不坚强的女子。

不只是人言，亦有人不言，故而，人言可畏？还是人可畏？

第一章

开头的意义

在今天，观看一部电影，开头的意义永远大于结尾。

从观众的角度，那种“

看到开始，就知道后来”的评价已经被普遍接受，虽然这值得质疑，但作为既成事实，这意味着创作者的开头，面临着更为巨大的挑战。

它将决定观看是否会继续下去，更重要的，是能否专注地继续下去。

从创作者的角度，开头也是反抗前一种评价的方式，电影，并不都是开始、发展、结束的游戏。

它的可能性需要在一开始，就颇具独特性，这种独特，可以挑战观众的猜度之心。

比如，按照传记片的

不同的选择，会给予观众不同的预期，而[阮玲玉]的开头，打破了各种预期，即便30年过去了，也未见同类型的操作——当然，这种手法之于传记的效果，大有可议之处。

照片，更多的照片，这就是[阮玲玉]的开头。

而照片的清晰度，完全达不到画面本身的要求，因此，它是如此模糊，如此斑驳。

我们只能依稀看到属于近百年前的面孔，她和他都曾经是超级明星，代表着一个电影的时代。

然而，那个时代的实在性，因为拷贝的大量损毁变得不可把握。

留存的剧照证明了阮玲玉拍过那部电影，但它不足以成为那部电影本身的“证据”，它造成了一个过去的空洞。

在这个意义上，[阮玲玉]这部时隔几十年的电影，通过拍摄，填补了这些空洞，随着电影调动起的各种叙事能量，这些“照片”活了过来，阮玲玉也随之活了过来。

从电影对传主阮玲玉的时间线来说，即便阮玲玉只有区区25年的生命，电影也对此进行了极为罕见和果断的取舍。

联华时代，成了整部电影实际覆盖的时间线，于是乎，这几张剧照，又成了电影自己时间“空洞”的填充物，补上了前联华时代阮玲玉的职业生涯。

这是一种奇妙的“互补”，螺旋推动着影片持续发展。

除此之外，照片之外的讲述者是谁？

为什么阮玲玉的扮演者张曼玉竟然出镜？

黑色的剧照与彩色的演员是否在之后还会交织出现？

那些评判性的话语是主创真实的理解，还是剧本设计的一部分？

无论我们能猜到电影会讲些什么，对于它会怎么讲，一定会充满好奇。

第二章

何谓男儿

片名之后，我们会猜测各种阮玲玉亮相的方式，然而，阮玲玉没有亮相。

1929年的上海“舞台”上，只有一群老爷们，在泡澡堂子。

南方的澡堂文化不像北京，有根基更深、影响更大的传统曲艺(相声)来传播。

然而，城市建设本身的发展阶段决定了，公共浴室必然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

只是以往在这里出现的，多是黑道人物。

一群电影人，而且不是寂寂无名的电影人在这里指点江山，实在是一个很别致的画面。

影片的英文名叫

黎民伟、吴永刚、卜万苍、孙瑜。

所以他们紧跟着片名出现，是一种回到过去的方式。

对于关锦鹏，这显然不是无足轻重的闲笔。本来舞台就不是神坛，没必要圣光遮掩。

这是这个段落，雄性的一面。

但这个雄性也有另一面，显然，那个时代的进步话语，由这些人在争夺，在掌控。

风尘女子、清纯女子等女性形象，也由他们的剧本、镜头所创造，他们在大谈如何打造阮玲玉，就是在剥离出一个与阮玲玉本人并不一样的“化身”。

这个化身，将成为联华公司的王牌，用以对抗明星“胡蝶”，这两个名字，在这个澡堂中，都不是一个实在的人，而是一个符号。

这在商业策略上，无可厚非，他们也的确谈不上伤害谁，但正是这种意识，奠定了一种群体意识——

电影的神话功能，往往建基于此，一种价值取向。

由这种意识和价值催生的利剑，有时候能伤到他们，多数时候，却是射向像阮玲玉这样的妙龄女子。

所以，如果只是把这场戏视为导演创作谈，就太单向了。

他们决定给了阮玲玉的明星之路，却丝毫没能影响阮玲玉的人生之路。

电影的大半都在告诉我们，阮玲玉是如何出色的演员，这种出色，也充分得到了导演们的认可。

与此同时，我们又无法忽略叙事中的距离感。

如果说这种距离导致对阮玲玉的情事保持沉默，那么讼事、报道又如何？

这些具有社会声量的人士，似乎丝毫未曾伸出援手。

他们创造新女性，教导反抗，却对一个典型的旧时代女性之死，无能为力。

这些，借导演费穆之口转述而出，倒不见得是要批判，而是构成我们所说的

“人言未必可畏，而人可畏”的一部分。

第三章

导演怎么出来了

在一段戏中戏后，电影突然进入一段黑白画面，导演

关锦鹏——现在看，真是年轻啊，令人直叹岁月飞逝——开心讲述自己在筹备阶段，对阮玲玉的了解，并与张曼玉展开了一段对话。

这就回到了开头的一个问题：

谁是叙述者。

在叙事学中，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都存在着视角的研究。

所谓视角，即叙述者是谁。

我们到不必展开过多的理论，只引一位著名的理论家，

大卫·波德维尔。

在他看来，电影之内没有叙述者，电影的叙事通过观看者自身的吸取、提炼、整合，完成了一个叙事，在这个过程中，拍摄电影的人，电影中的人，能做的有限。

这个说法，其实对于此刻的阿看更贴切，无论篇幅有多大，篇幅限制、制作限制，都让稿件是一种重组。

写作者要选择多说，少说、不说，重点说、忽略说，在这个过程中，电影[阮玲玉]到底讲了什么，有一个明显二手化的过程。

即便通篇不知所谓，毫无逻辑，几千字的堆砌，都会形成一个电影之外的“叙述”。

观众在影院观看时所作的，是类似的行为，只是很多时候，观众完成“叙事”的过程要即时、即兴得多。

在经验之前，有更多情感投注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演员和明星的面孔，有着各自的神奇力量。

导演以及演员如果想要得到观众的这种感觉，一种比较容易实现也常见的方式，就是录制评论音轨——访谈的容量不足以实现这种转化。

通过讲述当时发生的事，对画面、表演的各种处理，主创可以实现更主动的叙述。

[阮玲玉]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这个行为内化于电影之中，在让观众强行出戏的同时，似乎也强力介入了观众独立完成叙事的过程。

反过来说，这种植入，也直接回应了观众可能的猜测与判断——比如关锦鹏对阮玲玉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张曼玉如何理解阮玲玉这个人？

张曼玉与阮玲玉之间可能存在的相似与不同——在电影中，张曼玉自己直接回应了这个话题，颇有点另类的

在形式上，这种主创破次元，也对传统的叙事结构产生了影响，非常清晰地提醒观众：

这部电影不是那种起承转合明明白白的故事片。

但同时，当导演将话题引向张达民，以及对对两人关系的理解，他又在提醒观众：影片之后的重心所在，它似乎又起着某种起承转合的作用。

这就让影片不仅是

片中片，还有

片中评。

第四章

谁是阮玲玉，阮玲玉是谁

关锦鹏用片中评的花样，突破了观看的次元。主创们在做的，也是观众在做的。

观众所做的，无论出于何种意图，也一起塑造了一个流传至今的“阮玲玉”。

于是，我们有了剧照中的阮玲玉，我们有了张曼玉的阮玲玉，我们有关锦鹏的阮玲玉；

我们也有了张达民、蔡楚生、唐季珊的阮玲玉，我们也有了阿看的阮玲玉，还有更多的，每个人自己心中的阮玲玉。

她们每一个，都不是真正的阮玲玉，又都是阮玲玉。

这种多面，都映射进两个半小时的电影中之中，因此，电影，拥有了最丰富、完整的阮玲玉。

然而，电影中最重要的那一个，终究是张曼玉的阮玲玉。

张曼玉与阮玲玉的样貌并无相像之处，除了眉形，剧组似乎也没有追求所谓形似，这其实是有点冒险的。

追求形似对于演员并不完全是个噱头，尤其是差别巨大的两人，形似是表演的指引，没有了这个的帮助，人们在谈论像XXX时，就会变得无所依。

但是阮玲玉死时太年轻，留下的片子又太少，镜头之外的她，本就鲜有可依。于是，张曼玉能依仗的，只能是心境上的接近。

她接演本片时，与死时的阮玲玉年龄接近。

又如她本人在片中说的，从明星公司转向联华，是阮玲玉的转型，接演阮玲玉，同样是她的转型。

但是这是结果论的，那种转的现实，在电影问世之后。

也是通过张曼玉的“自述”，一种时代的对照，以及一个演员的性格差别，都得到了体现。

今天的明星，更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当然，这无法改变众多明星，因为各自原因依旧选择死亡——特别是

女星，而正是这种境遇的延续，更容易让我们与阮玲玉共情，助推她的神话——这种神话意味着，观看她的表演，与关注这个名字本身的巨大落差。

这就让片中一段段重现与复现变得极其有意义。

今天的观众，或许真的很难适应默片时代的节奏——当然，修复与保存的不堪，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彩色的重拍——作为一种技巧，后文再行分析，借助张曼玉的脸，实现了一个演员的回魂。

是啊，阮玲玉的美不只存在于黑白之中，也存在于彩色之中，这种彩色美，几乎没有留下来，而电影，为此做了补偿。

第五章

回到那个世界

第一种是破次元之后的

“创作世界”。

导演本人的阐述，吴启华、梁家辉、张曼玉等人的探讨，电影研究者、传记作家沈寂的采访等等，大多数情况下都用黑白呈现。

这种黑白又有一种纪实性，是拍摄电影筹备阶段的纪录。

这种纪实性，在孙瑜、陈燕燕、黎莉莉等幸存同代人的出镜中，效果发挥到最大，这些黑白镜头与开始的黑白照片一样，不断缝合着注定留缝的历史。

那些缝不上的，就重新上个补丁——拍出来。

占据影片中段最大比重的，就是阮玲玉在各种失传电影、流传电影中的表演，只有在这些镜头里，那个演员的阮玲玉才浮现出来。

躺在雪地里体验角色的阮玲玉是悲苦的，但正如导演们判断的，这样的阮玲玉在观众面前，也是致命的美。

比如在拍费穆的[城市之夜]时，借费穆之口，我们知道了她六岁之时，在相

似的情境中失去了父亲。

比如在要求出演卜万苍的[三个摩登女性]的时候，阮玲玉擦去口红表决心的行为似乎证明了她的进步性，而片场外围，我们又看到抽着雪茄充满欲念，注视着她的唐季珊。

电影的角色让她赶上，乃至超越了时代，可是摄影机一停，她又回到了那个极易身陷的情感世界：

这种对错，在饰演最著名的[神女]那一段，更为突出。

在这部分，张曼玉的演，和阮玲玉的演交错。

阮玲玉为了演好“神女”，展现了两幕中的经典段落，当这种角色状态，与唐季珊碰撞在一起，他就成了片中的恶霸。

在一段麻将戏中，粱赛珍的得意已经提示了她的威胁，阮玲玉是在试戏，又是在自己真实生活中“表演”。

全片中除了扇耳光，他都显得彬彬有礼，却也因此才更令人厌弃。

她不认为自己是“神女”，但在唐季珊这样的人眼中，她怎么可能不是？

而

[神女]之后又是哪出？是更著名的

[新女性]。

阮玲玉在片场失控，显然不是因为表演，而是因为心境，我要活的大字是片中人的呐喊，又何尝不是她的呐喊，但这呐喊的问题在哪？

它无法被听见……

第六章

阮玲玉与三人

[阮玲玉]对阮玲玉之死最深的开采，是塑造

蔡楚生。

这个华语电影史的天骄，一个看不起费穆“商业味”的名导，一个愿意用电影表达的创作者。

但在[新女性]的问题上，多少都破了功。他强烈的控诉在受到外部压力的时候，就泄了气。

在剪片的那个桥段中，被教育要反抗的阮玲玉说不要剪，而导演本人却妥协了。

其实在一刻，诚如紧接着沈寂的解读，以及我们前文的分析，那个可以在外部支撑阮玲玉“进步”的力量在消退，更是导致她意外地成为媒体攻击的标靶。

这是很关键性的情节，虽然影片完整呈现的阮玲玉遗书，主要针对的是张达民的诉讼，以及唐季珊的旧情不在。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场与蔡楚生的餐厅之约，电影补完这一段传言的同时，也就为阮玲玉之死，提出了新的角度。

教她大义的导演们没有帮助她，与她有丝丝之情的蔡楚生不敢与她离开，张达民在吸血，唐季珊则想要止血。

看似万千宠爱之人，这空镜手书时，竟是孤独如斯。

不良媒体的攻讦，市井民众的闲言，真的是压垮她的稻草吗？

至少从关锦鹏的电影里，没这么简单。

在表现阮玲玉与三个人的关系时，影片也有很多巧思。

比如在张达民第一次亮相的时候，他站在楼梯之下，阮玲玉站在楼梯之上，位置关系提醒我们在这段关系中，更主动的一方到底是谁？

当然，这种主动从不意味着一切尽在掌握，而是相反。

阮玲玉的付出真情实意，但戒指带不上，就是带不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手指，却显然不是期望的手指。

在另一段楼梯戏中，唐季珊追求阮玲玉，她依然居于高处，此刻却不是主动与否的问题，而是唐季珊这样的情场老手，本就熟稔的故作低姿态，捧着才能到手心的道理。

这样的小胡子太懂了，正值妙龄的阮玲玉，又如何抗拒这样的老滑头，同样的是，楼梯的上头，是蔡楚生的身影，那是女子心头另一种好男儿，看上去睿智，有思想、有风度。

当两人不在，阮玲玉在台阶之上，多了一个欲上又下的动作，她此刻的心境，我们猜猜！

阮玲玉对于他们仨——当然，是张曼玉理解中的阮玲玉，只有一两处激烈，一两处眼泪，其它时候，她都显得可以“控制”。

这是阮玲玉，张曼玉，是世间奇女子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