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从秦岭终点俯瞰汗青长河 -

位于我国西北边陲的帕米尔高原号称世界屋脊，乃是众山汇集之地，向周围分布出几条地球上最为雄伟的山脉，其中向东南方平行伸出的三条山脉由西向东分别是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

这三列大山中，只有昆仑山完全在我国境内，它全长两千五百多公里，是亚洲最长的山脉，也是我国西部的脊梁。昆仑山首先分隔新疆与西藏，随后向东横贯青海省，直至川青交界处的阿尼玛卿山，黄河在此绕着它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昆仑山在东段分出两条支脉，一条向东南形成可可西里山和巴颜喀拉山，最后止步于四川盆地西缘，就是岷山与邛崃山；另一条向东伸展，成为我国的南北分界线——秦岭。

秦岭横亘于黄土高原与四川盆地之间，继续向东延伸，直至南襄盆地东北部的缺口——河南方城。由方城往东，秦岭余脉形成了一条新的山脉：桐柏山。沿着桐柏山继续向东南进入安徽、湖北，便是大别山。大别山一路伸展到长江边，由于长江大断裂，形成今天的长江下游河道，大别山的余脉延伸到长江对岸，那便是南京、镇江之间的宁镇群山。辛弃疾词中的“满眼风光北固楼”、毛泽东诗中的“钟山风雨起苍黄”，这些长江边的丘陵，别看它们低矮，它们来自帕米尔高原，跨越万里，横贯巍巍神州，直达东海。

苏南有句老话：“笸箩大的水花，扫帚大的尾巴，捞起来只糠虾”，意思是烘托了气氛造足了架势却草草收场。读到这里，读者是否心生同感？那好，我就来聊聊这只“糠虾”——秦岭余脉尽头的云台山。

从北固山北望镇江市区，远处可见宁镇群山。（王在田/图）

西津渡

镇江是长江南岸依山铺陈的缓坡浅湾，东有北固山，西有云台山。云台山麓是一处渡口，那便是镇江最富盛名的西津古渡。

说起西津渡，许多读者也许会觉得陌生，但如果说起王安石的《泊船瓜洲》，那便脍炙人口了。王安石的主业是政治家而非文学家，他留下的诗词虽然多达一千八百余首，为今人所熟知的无非《梅花》、《元日》、《登飞来峰》和《泊船瓜洲》这寥寥几首而已。《泊船瓜洲》首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那是王安石于北宋熙宁元年（公元1008年）奉诏入京，在镇江北渡长江，再沿京杭大运河北上汴梁，当晚座船停泊在长江北岸的瓜洲渡，王安石回望江南，感念故乡临川，遂写下此千古绝唱。

在王安石的时代，镇江尚称“润州”，要等到宋徽宗即位后才改成今天的名字，而京口则是镇江古称。王安石渡江的起点便是润州西津渡。

那么古人为何要在瓜洲渡和西津渡设立渡口呢？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这里是长江与运河交汇的十字路口。早在春秋时代，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中原争夺霸主地位，于公元前486年用三年时间开凿了我国历史上最古老的运河之一——邗沟，连通了长江与淮河流域，便于吴国将兵力给养快速投放到淮泗地区与齐国作战——当然，如此浩大的工程以及随之而来的倾国北伐也为吴国被越国从背后乘虚偷袭迅速灭国种下了祸根。邗沟的南侧起点就在今天的扬州城区以南、瓜洲渡以北，在它的基础上，后人逐步向北开凿了京杭大运河。由镇江渡江，向北进入运河即可直达中原、关中和华北，因此在此设立渡口极为便利。

其次，长江下游江面宽阔，且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时，镇江、扬州一线尚为长江入海口，海潮汹涌，南北岸之间的喇叭口也比今天要宽广得多，加上当时的航行技术条件所限，渡江非常困难。好在东晋以后，长江携带的泥沙逐渐在入海口沉积出露，形成沙洲，因其形状如瓜，遂名瓜洲。有了这座江心沙洲作为中继，渡江就方便得多了。这正如今天我们从南通到上海，纵贯长江入海口，也需要经过崇明、长兴这两座江口沙洲中继而行。后来随着瓜洲北侧河道逐渐淤积，与长江北岸相连，由瓜洲渡到西津渡就成了渡江的主航道。

其三，长江下游沿岸多为淤泥质或砂砾质岸线，码头吃水较浅，而西津渡位于云台山插入江中形成的基岩岸线，泊位较深，便于大吨位货船停靠，故此成为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重要货运码头，为镇江带来了千年繁华。

瓜洲渡与西津渡之间的江面上曾有一座海拔仅43.7米的岩石小岛，也许是云台山伸入江心的余脉，往来货商船客为了祈求路途平安，在这座小岛上建起了寺庙。到了清朝末年，因长江主航道北移，冲垮了瓜州古渡，这座小岛反而得以与长江南岸连为一体——这就是传说中被白娘子召唤四海龙王所淹没的金山。

英国领事馆下方就是西津渡古街（王在田/图）

领事馆

西津渡原本位于云台山脚，古人沿山崖开凿了一条狭窄的破山栈道以便乘客货物通行，随后演变为今天的西津渡古街。古街中段有一座元代过街石塔，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与北京白塔寺一样，都是元代藏传佛教盛行的产物，系由同一批工匠建造，只是这座昭关石塔建于聚水生财的渡口，故而强调聚财，塔心除了刻有九具观音和九尊财神菩萨之外，还有九只小耗子，代表印度教财神伽内什的使者。

然而时移世易，到了清代，西津渡江面逐渐淤塞，在云台山脚形成了河滩，西津渡口下移至江边。这么一来码头泊位虽然变浅，但空间扩大了，可以用驳船把货物从江心大船上转运至江岸，再就近存放于江边的货栈。

英国人看到了这一商机，迅速将其据为己有。根据1858年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英国得以在北京派驻公使，在镇江、牛庄等九处通商口岸增开领事馆，并将云台山下的沿江河滩划为镇江英租界，在云台山上修建英国驻镇江领事馆。

走在今天的西津渡古街上，山下依托港口设立的众多店铺、仓库，原本均属英租界管辖，直到北伐成功后方由国民政府于1929年正式收回；山上一墙之隔则是俯瞰全港的英国领事馆旧址，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云台山上这座英国领事馆在我国保存下来的众多使领馆旧址中堪称精品。它依山而建，空间逼仄，自然条件算不得优越，但胜在造园手法别具匠心，顺应地势，异步换景，于草木葳蕤之间或遥瞰大江东去，或俯视庭院深深，令人胸怀大畅。

领事馆主楼始建于1864年，1889年被镇江民众焚毁，次年重建，屹立至今。它高三层，用青、红砖叠砌，东立面有五拱券廊，属于英国殖民者在次大陆和东南亚发展起来的东印度外廊式建筑。楼内陈列着1889年的《火烧洋楼》小唱，用江淮官话朗读起来很有韵味：

光绪乙丑好不风光

正月呀初五，锣鼓那个喧扬

大家的小户，热闹呀风光

正月的初六，洋人猖狂

领了多少红头，打坏了人家行商

上身一足，下身受伤

众百姓不服，孙老大爷作慌

带了那个兵勇，去护他的洋房

马路上抓人，众百姓遭殃

不问那青白，抓他到洋房

哎，先烧三层楼

后烧大英、大美领事府的衙门

一烧净大光！

（注：清代的美国驻镇江领事馆也设于英租界内）

由英国领事馆庭院远眺镇江市区（王在田/图）

伯先路

英国领事馆于解放后被辟为镇江博物馆，2004年在其南侧建造了新馆。继续沿云台山而上，半山是伯先公园，这四个字镌刻在整块大理石上，由宋庆龄于1979年亲笔撰写。“伯先”是清末革命家、军事家赵声的字，他是镇江大港人，1906年加入同盟会，辛亥年（1911年）三月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任总指挥，黄兴任副总指挥。黄花岗起义失败，他悲愤成疾，旋即病逝于香港，未能看到辛亥革命的胜利。民国肇建后，赵声被追授上将军。

因兵败而致疾辞世的赵上将军无疑是性情中人，这一点早在其年轻时代就已初露端倪。十八岁时赵声去南山竹林寺游玩，觉得此地环境幽深雅致，居然即兴做了两句不太“吉利”的诗：

他日行人遥指处，

竹林深处赵公坟。

后来革命成功，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将赵声灵柩由香港运回镇江，便依照其早年愿望，将他安葬于“竹林深处”。

沿着云台山扶摇而上，串起英国领事馆、镇江博物馆和伯先公园的街道也被命名为伯先路。这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小街，道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宋庆龄隐居镇江时引入种植的。当年这条伯先路北接英租界和码头，东连镇江主街大西路，向南则通往山冈上的镇江火车站，沟通水陆联运，交通便利，且闹中取静，故受到巨商大贾的青睐，一时寸土寸金，短短不足三百米的小街两旁留下了一长串华美的近代建筑群。

镇江博物馆对面便是一座青砖大宅，气象森严恍然堡垒。这是广肇公所，乃是客居镇江的广州、肇庆籍商人的聚会场所。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曾专程来镇江，在此发表演讲，为新政权赢得了镇江商界的支持。

广肇公所的斜对面是镇江商会旧址，如今是镇江市总商会。继续向山上走，行不多远就会被一座漂亮的三层红砖小楼所吸引，门楣上挂着“名医馆”的匾额，两侧镌着一副对联：

中西内外学俱根深

辛热温凉用须得当

这是伯先路上最显眼的西式建筑，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其主人叫蒋国英，号怀仁，乃是蒋介石的族侄，与蒋的两个儿子蒋经国、蒋纬国同属“国”字辈，但年纪却比蒋介石还大。蒋怀仁是基督徒，曾在上海行医，1907年移居镇江，在云台山设立怀仁诊所，先是为周围英租界的教徒提供医疗服务，后成为镇江首家由国人创办的西医院。辛亥革命爆发后，蒋怀仁参加镇江革命军，成为江浙联军的军医部长。革命军光复南京后，他解甲归田，继续在镇江悬壶济世。

1927年末，蒋介石与宋美龄联姻，蒋介石休了十天婚假，携新娘到镇江度蜜月，便住在蒋怀仁的这座花园洋房中——当时蒋宅于楼顶密植花草，成为江苏第一座空中花园，让留美归国的宋美龄在此流连忘返。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蒋怀仁家就是范例：抗战爆发后，蒋家次子蒋孝忠居然为日寇效力，从广肇公所夹巷向天空发射信号弹，为日本空军提供引导，被宪兵捕获后实施枪决；而其第四子蒋孝棠则是中国空军第一代飞行员，中日首次空战时任航空第六队分队长，在上海上空与日寇交锋。这位蒋孝棠担任中校时，其族叔蒋纬国还只是个少尉，反而当过他的随从副官。

解放后，蒋怀仁这座大宅曾用作税务局、兵役局、市委招待所、市委党校、肝病医院，如今其产权仍属于蒋家，由当地政府托管。

金山饭店（王在田/图）

蒋宅隔壁是屠宅，由我国邮政业名宿、晚清和民国两朝元老屠家骅致仕返乡后所建，屠宅隔壁则是民国后期镇江最高档的金山饭店旧址，两座建筑之间是一条仅容二人侧身而过的窄巷，巷口石门额上刻有“楚径”二字，由时任民国政府考试院长的于右任于1937年一月手书。

屠宅与金山饭店原本都属于屠家，整体上是一座大宅院，称作屠家骅公馆。就在于右任题词的当年，“七七事变”爆发，镇江于1937年12月初沦陷。汪伪政权成立后曾鼓动屠家骅出山，主持邮政工作，但屠坚辞不就，闭门不出做寓公，全家人的生计日益窘迫。这时来了个当地警察局的小头目叫王盛如，说要租下公馆搞娱乐业，屠家骅便举家搬迁，把整座公馆都租给了王盛如，后者将今天的屠宅改造为咖啡厅和舞厅，将其余部分改造为金山饭店。

屠家骅指望着靠收租度日，没想到刚过了三个月王盛如就翻了脸，当着他的面把佩枪拍在桌上，声言要租金没有，要么就把枪拿走。屠家骅已退休多年，不敢与这个具有汪伪政府背景的流氓理论，遂被他占了房产，直至抗战胜利。后来尽管辗转收回了宅邸，但金山饭店却从此不属于屠家矣。

过了金山饭店便是伯先公园，伯先路在此分为双阳岔道，向东是宝盖路，因背靠宝盖山而得名；继续向南是京畿路，道路两旁仍为民国历史建筑群。北伐成功后，民国政府以南京为首都，将江苏省政府迁至镇江。镇江距南京百里之遥，遂成京畿，京畿路由此而得名。不过想是本地人嫌“畿”字难写，三叉路口的点心店红字招牌上赫然写着斗大的“京几路”。

伯先路、京畿路、宝盖路口（王在田/图）

赛珍珠

沿京畿路上坡，便到了云台山顶台地，周围有几座小山包，绕过宝盖山便是登云山，那是史上唯一一位同时获得过普利策奖与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赛珍珠长大的地方。

赛珍珠全名Pearl Sydenstricker Buck，Buck是夫姓，Sydenstricker是父姓，Pearl（珍珠）是名字。她的父亲是来自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长老会传教士Absalom，自1880年起在华传教51年，最后逝世并葬于庐山牯岭。因姓氏冗长，Absalom遂取首音姓“赛”，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做赛兆祥。

赛兆祥与太太在中国先后生了两女一子，全都不幸夭折，他不得不把第四次怀孕的太太送回美国，诞下第三个女儿，三个月大的时候重返中国，便是赛珍珠。赛兆祥给赛珍珠请了私塾先生，以汉语开蒙，学习四书五经。赛珍珠在镇江生活到18岁后才赴美读大学，毕业后又回到镇江，在今天的镇江二中教英语，并加入中国籍。婚后她一度随农学家丈夫搬到安徽宿县支农，此后定居南京教书、写作，直至1934年离开中国。1931年，赛珍珠基于她在宿县的四年生活见闻创作了反映中国农村与城镇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成为史上首个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女性作家。1938年，赛珍珠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登云山如今已被辟为赛珍珠文化公园，山脚是一座下沉式广场，广场外缘由一座珍珠书屋环抱；半山有一座汉白玉石雕，形如翻开的书本，代表赛珍珠的成名作《大地》；由此仰望山顶，乃是一座青砖砌就的两层小楼，那便是赛珍珠故居，故居西侧还建了一座纪念馆。

赛珍珠故居（王在田/图）

如果不是亲身访问，我真没想到小小的镇江对赛珍珠如此上心。

说实话，赛珍珠的作品一直不太招国人待见——以现实主义笔法揭示底层老百姓艰难生活的文学作品，即便是中国作家都难免“递刀子”、“自我丑化”的中伤，更何况一个非我族类的美国作家（其实赛珍珠创作本书时尚为中国籍）。

不仅读者如此，赛珍珠生前也一直不受各国政府待见。由于她同情中国革命，认为中共“完全为老百姓的事业着想”，麦卡锡时代的美国政府视她为亲共分子，编制了厚达三百页的档案；由于她批评蒋介石独裁，国民政府命令驻瑞典大使不得出席她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即便她的获奖演讲题为《中国小说》，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详细介绍中国古典名著；由于她在作品中对新中国提出过批评，加上三十年代曾经对江青（时名“蓝苹”）欲主演话剧《赛金花》提出过异议，在她八十岁高龄申请访问中国时被拒。

然而，作为中国的女儿，她始终热爱中国这片热土。抗战初兴，她积极投身募捐声援活动，向美国民众慨言：“中国绝对不会屈服日本！因为我不能想像到那些健壮实在的农民，那些稳健的中产者，那些勤苦的劳工，以及那些奋勇热心的学界领袖，会为日本降服。我说，中国人是不会投降的！”诺贝尔颁奖礼上，她声言：“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我的祖先在美国……但是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晚年自传中，她坦言“我一生到老 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 都属于中国！”死后的墓碑上，按其遗愿，仅用篆体刻下三个字：“赛珍珠”。

站在登云山顶，远眺天际长江，我相信中国人民终将理解赛珍珠，中国这片热土也将继续护佑这位海外赤子之英灵。

赛珍珠作品（王在田/图）

尾声

从赛珍珠故居俯瞰，镇江市区的地势略似交椅，南侧如椅背，沪宁铁路和高铁依托山脊横贯东西，云台山、北固山如扶手分列两厢。今天的北固山孤零零地横在江边，历史上它本与京岘山相连，秦始皇巡游至此，方士说此地有天子气，秦始皇便派三千红衣囚徒将山脉凿断，从而产生了镇江的古称——“丹徒”。

那么前文提到的“京口”地名又从何而来呢？“京”来自京岘山，它与云台山东西相对，都是宁镇群山伸入长江的末梢；“口”则是河口之谓，三国时代的长江入海口便在镇江，故名“京口”。

由镇江而东，失去了宁镇群山的羁绊，长江裹挟泥沙形成拦门沙洲，再通过南刷北淤将沙洲与北岸合并，如此往复，入海口不断向东南方偏移，将国土推进到今天的吴淞口。沿途的高桥、黄桥、靖江、南通、海门都曾经是历史上的崇明岛，而今天我国造船业重镇长兴岛则将是下一个崇明岛。

站在云台山顶，极目远望，滚滚长江东流入海；俯首沉思，历史长河汹涌向前。

王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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