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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顾伟,曾经是一个家庭暴力的施暴者
1984 年,我出生在苏南农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们家比较传统,母亲照顾家庭,父亲做着三班倒的工作。到我懂些事之后,发现父亲除了能满足我的温饱,和我的交流屈指可数,平时甚至不太能见到他。
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起码在他 55 岁之前,当在外面遇到矛盾,首先选择的解决方式都是争吵,然后和别人发生肢体冲突。
这让我一直认为「男人」是比较沉默、比较冷酷的,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也不怎么会表达。
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在婚姻中举起拳头的人。
你是我的妻子了,你是属于我的
我跟爱人是 2010 年 12 月相亲认识的,两个月就订婚了。想法是我父亲提出的,他问我:「对方合不合适?感觉还行就趁热打铁。」
那时候我 28 岁,她 26 岁。
不久我们同居了,住在她家里,那也是我们最融洽的阶段,她比较内向,但我们常常边散步边聊天,什么都聊。
她叫张培(化名),是家里的独女,会把红楼梦每个章节都倒背如流,喜欢读《傲慢与偏见》这样的文学作品,喜欢诗歌,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有一个很不错的原生家庭。
2011 年的年底,我们办了结婚仪式。就在仪式之后,我们的关系急转直下。
我开始觉得,她是属于我的。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没办仪式前,即使已经领证,我也没这种感觉,但办了仪式之后,这种「控制欲」的转变很明确,在我父亲那种传统大家长的观念中就是:你是我的妻子了,那么你应该听我的话。
突然组建的新家庭,难免在生活的小细节上有一些差异,大家都退让一下就没事了,但那时的我总觉得不适应,父母也会对这些小细节有想法,找我诉说。
工作上的压力、家里婆媳关系……我的情绪很容易失控。
她感觉手机经常放在包里,不会贴身装着,有时会无法及时接到电话。我的控制欲真的很强,一个电话不接还可以,两个电话不接会非常烦躁,等她回家后就会发出质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可以别的什么都不带,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还有一次她感冒,买了药随手放在了餐桌上,但我感觉餐桌用来吃饭的,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我大动干戈地跟她吵,到后期就是打。
后来我看书才知道,这就是施暴者的控制欲望在作祟。在外面受了委屈、掌控不了局面,回家之后就想掌控一些权力,想在小家庭当中实施一下。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回想起来,在和她的相处中,我的暴力行为是一步一步升级的:
先是说话音量提高。比如涉及到婆媳关系,她想要出去住,有两个人的小天地,我要么回避岔开话题,要么就把音量提高,让她感到恐惧,让她闭嘴。她的一些正常表达,我都会感觉是在找茬,一点就着。
我不一定骂她,但会找她的缺点去否认她,挫败她的自信。在这种常常被否认和厮打的恐惧下,她原本很自信很阳光的眼神慢慢暗淡了。
如果音量提高没有用,第二步我会拿起杯子往地上摔、砸东西,无非就是让她不要再说了。
如果第二步也没有太大作用,第三步就是制造肢体冲突,「效果」很好,她闭嘴了。
第一次动手是她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我们两个躺在床上,她想让我把工资卡上交,她来打理财务,但那时候刚刚结婚,我们家还是负债的,我大部分的工资要用来还债。
争执之下,我不想再听了,我要中断她说话,于是踹了她一脚。
她停了下来,我达到了目的。
她的性格是不轻易流泪的,被打得时候,就睁着眼睛看着你,眼泪在眼眶里不流下来。
隔天早上,她洗漱完毕去上班前,严肃地对我说,「顾伟,如果你再这样,我要告诉我爸妈,我也要告诉村里的妇联主任」。
但是我不害怕。我觉得她不会讲,就算讲了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妇联主任也不一定会来。
家暴之后我也后悔,我会道歉,写过保证书,也下过跪。
即便这样,从怀孕到生子,我对她的暴力在不断升级,从两三个月打一次,到两三周就打一次。
直到瞒不下去,我的岳父岳母介入了。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岳母的顾虑比较多,知道女儿被打后没有来骂我,而是问她:「你是不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但岳父给我带来了一些压力,第一次知道女儿被殴打后,他找到家里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张培?」
「爸,对不起,我们的压力大。」
「你工作压力大,你可以去打你的领导,为什么打我的女儿,为什么?」
「我控制不了。」
「这是理由吗?」
那天是 3 月 20 日,一场谈话后,我郑重其事地和岳父握了手,可以理解成男人之间的承诺,我的父亲母亲在场,孩子妈妈抱着孩子也在场。
然而两周不到,4 月 1 日,我打破了承诺,起因是一个小冲突。我感觉自己不对,给岳父打了电话:「爸,不好意思,我又打了张培。」
电话那头传来呵斥:「你是怎么回事?你是个人!你有病。」
在岳父的要求下,以及为了孩子考虑,我和她搬到了岳父岳母家。
离婚的男人是失败的
孩子妈妈说过要离婚,我很反感这两个字,感觉离婚的男人就是失败的,我害怕被定义为失败。
但生活在这种状态之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情绪失控去打她。像我们这种施暴者,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被什么事情触发了,就变成了那种很难理解的状态。
搬到岳父岳母家后不久,我们去参加一个亲戚的酒席,到了酒店我走在前面,她抱着孩子在后面。我想先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去引导他们,可能走得很快,没有等她,但她却以为我不管他们。误解又产生了。
回家之后,孩子妈妈问「你怎么不等我,你为什么走这么快?」,说我在饭桌上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她,她还拿出饭桌上发的烟来丢我。
我感觉她是无中生有,误解了我,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幸好那时还是清醒的,就去厨房找岳母,岳母说:「你们太闲了,闲着没事干,去干一些自己的事情吧。」
那天晚上我们还一起看电视,聊了聊天。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第二天四五点钟,初夏的早上天蒙蒙亮,她去了洗手间后无端地踹了我一脚,可能是无意的,但带有点力量。
我积聚的那些愤怒的力量和情绪,就在那一脚,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爆发了。
我攥着右拳,朝着她的头狠狠地打,没有把她当成做是一个女性,没有把她当成我的爱人,我就是在释放挤压的情绪。
她从喉咙里面发出了低吼,我这辈子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几年后,我在一个欧洲宣传反家暴的影片中,看到了同样的女性被殴打的场景,在那种恐惧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孩子妈妈就是这种声音,她说不出话来,但极度害怕和恐惧。
那天孩子跟岳母睡在一个房间,她被惊醒过来,我那时候还在打,用拳头去砸孩子妈妈的头,岳母用力拉开我:「你们在干嘛!顾伟你干什么!」
这时候孩子听到吵闹,哭着醒来,岳母返回房间去看孩子,在她返回的空隙,可能一分钟不到,我又去厮打孩子他妈,我的情绪还没有宣泄完,继续打。
直到岳母把孩子抱到房间,这场暴力才平息下来。
我记得我把手攥得很紧,像一个石头一样。我从没有那样打过人,对成年男性都没有用过这种力量。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但现在去摸右手小指下面大概 2~3 厘米的地方,还是会疼。
孩子妈妈没有去做鉴定,如果去做的话,脑震荡肯定跑不了。
这次之后我们分居了,她提了离婚。我那时候以为按照以前的处理方式去道个歉就行,反正只要她回来,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可以不兑现那些话。
但道歉没有换来和解,她离婚的愿望很强烈,我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有点难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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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了父母,他们没有惩戒我,再一次带着我去道歉,后来又去找了我的两个叔叔一起去。
登门之后,岳父对两个叔叔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你们也有孩子,你们应该也是女儿,如果你们的女儿被别人这样对待,你们怎么想?」
两个叔叔都有女儿,她们肯定要嫁为人妻。
但他们还是为我打了打圆场,说小夫妻争吵很正常,不要上升到要离婚的程度。
孩子妈妈本来一直待在房间里,我道歉时她走了出来,我感觉她有点松动了,这个事情七八成可以解决。
岳父的一句话让她止了步:「张培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要离婚我支持你,但是如果你要回去,那请你自己想好。」
六月份,我在公司收到了邮政快递,是法院的传票,上面盖着红章。
2014 年一审,2015 年二审,我的婚姻终于脱离了掌控,就此宣告结束。
「她是一个人,她有说话的权利吗?」
孩子妈妈已经走了法律程序,我想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取过来。
法院宣判会考虑孩子的成长和双方的经济状态,但如果有家暴的情况,抚养权基本上就丧失了。
当时的我,在网上找了各种方法应对举证,让法院采纳,还准备了一些否定甚至诋毁孩子妈妈的资料,但最终没有拿出来。
我的改变,是因为一部纪录片。
那时候央视法制频道正在播《中国反家暴纪实》,一共八集,每晚 9 点多播放,我一集不落全看完了,这些关押在女子监狱的重刑犯,都是之前承受了非人性的暴力,最终杀夫。她们穿着囚服,痛苦的状态,对我触动很大。
纪录片的第七集讲到了施暴者,讲到了「白丝带」,还讲到了白丝带「男性反对『男性对女性家暴』」的由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组织。
我记住了「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这个名称,上网去找。
那时候白丝带是有官方网站的,里面的一些内容打动了我。但真正帮到我的,是白丝带的心理咨询热线。
第一个接起我电话的是王大为老师,他说了两个点我一直记得,一是施暴者的觉察,他说你应该要去了解自己愤怒的临界点,自己要辨别出来;二是脱离现在的环境,去培养一些兴趣爱好。
确实,之前我的朋友很少,我也不知道去怎么去宣泄压力,心里难受的时候就睡觉,或者在沙发上面玩个游戏。
另外,他还建议我最好能在当地找一个可靠的心理咨询师接受持续的心理治疗。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主播间》截图
热线里的咨询师是轮岗制,后来是一位叫葛春燕的女性咨询师接了电话,我和她聊了很久。当我在叙述「我想让孩子妈妈闭嘴」的时候,她反问了我一句话:
「她是一个人,她有说话的权利吗?」
听到这个话后,我瞬间哑口无言,拿着电话掉下了眼泪。
对啊,她有说话的权利,有表达的权利,但是当时的我连她说话的权利也要剥夺掉。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主播间》截图
后来,我接受了央视反家暴的主题采访,用了真实的名字,也没有用马赛克遮掩。虽然很担心会被身边的人认出来,但我发了一个愿,希望能真诚地和孩子妈妈说一句「对不起」。
我想把暴力的传承阻隔掉
我父母已经相处了三四十年,现在还在吵,一道菜要加多少盐这种小问题,也能成为触发点。
有时候我下班接孩子去吃晚餐,一开门看到他们在吵架,我就很紧张。我很害怕又进入这个争执中,去判断对错,争得面红耳赤。
我把孩子的书包直接扛在肩上:「宝宝,我们去外面吃吧。」
我会在车里问他,「爷爷奶奶这样吵架,你感觉这样对吗?」
他说不对。
我改变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也是因为我的儿子。我很害怕他会学我,因为我自己就是从爷爷、从父母身上学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并且付诸于实施的。
我爷爷的家暴比较严重,是我们村子里面比较出名的三家家暴家庭之一,爷爷打奶奶,也打孩子们,尤其是打姑姑。
爷爷和奶奶生了五个孩子,除了二姑是个女孩子之外,其他四个都是男孩。
在农村,男性居多的家庭是不容易被欺负的,叔叔们习惯于和外面有了冲突之后,联合出去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我,是家族里身负期待的第三代。
这种无意识地去肩负「男性一定要光宗耀祖」的责任,要发扬家族的那些所谓的「好的传统」,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合理的,我觉得这没错,就是要靠我。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知道,鼓励男性去支配的这种文化,其实塑造了一种阳刚、霸道的直男,社会、学校和家庭教育,并没有很好地去引入性别平等的理念。
图片来源:白丝带志愿者孙贇拍摄
我在家里的第一次暴力行为,出现在 17 岁。
那年高考结果不是很理想,只能选三本和专科,我决定不念书,踏入社会积累经验。父亲却在耳边不断和我说「顾伟,你现在不念书,到时候不要怪我们。」
他反复强调,母亲就在旁边不停附和,我非常反感。有些话到现在我依旧很难接受:「你不听我的话,迟早要去吃枪子儿。」
2000 年 7 月的一天,正在吃午饭,父亲再一次谈到了这些问题。那一年,17 岁的我身体力量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
在饭桌上,我握紧拳头,打了母亲。
为什么选择母亲?
因为她是个女性,因为施暴者会评估现场环境,我感觉母亲是可以去打的。那时的我,没有性别平等的观念,我们一家人都没有。
父亲虽然没有对母亲动过手,但常常会用贬损的语言去点评她。
小时候听到这些谩骂心里很难受,但母亲不反抗,我慢慢地感觉可以不去尊重她,可以去骂,甚至是殴打。
后来去参加北师大的男性成长工作坊,老师让我们回想男性,尤其是父亲的示范作用。父亲带给我的,有正向的,比如要努力工作、任劳任怨,但更多都是负面的,例如在处理冲突时,用和平的、文明的方式去解决根本就不成立,也没有这种选择。
有一句话也比较影响我,it starts with you,it stays with you。我想把儿子的暴力,从我这里开始,阻隔掉。虽然我知道真正的矫治成功率并不高,但起码能够减缓、能够约束。
我把自己当作病人,需要去矫治,需要持续地改变自己。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刚离婚的时候,儿子才 4 岁,有疑惑但是不会表达,我工作上自降了职级,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慢慢和他解释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再一起生活:
「爸爸伤害了妈妈,让妈妈感到害怕,为了保护自己,妈妈选择离开爸爸,是爸爸的错,我们要理解妈妈。」
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跟他讲清楚,他可能会觉得爸爸妈妈分开是他的责任,他会背负着疑惑成长。
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尊重女性、会用文明的方式表达的人。
我的孩子情感很细腻,我有时候看他的眼神比较低落,就会问他是不是学校里有事情,他有时候会说,同学又误会我了、又欺负我了,我说那你很难过吗?
他说,是的爸爸,我很难过。
我说那你哭一下吧,他就哭一下。这个效果很好,而我的父亲从不允许我哭泣。
刚开始改变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提高音量让他恐惧,但事后我会和孩子道歉。真诚的道歉是很有力量的,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成长。
我也开玩笑地和他说:「爸爸有 10 个缺点,现在改了 2 点,后来又会改得多一点点,有可能会是 3 点 4点。」
我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正在尝试改变,也曾经努力过。
策划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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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站酷海洛图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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