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程恒▏陶魂铸魄：桂阳刘家岭宋墓的南北二斗图像与宋代炼度不雅念 -

摘要：湖南桂阳刘家岭宋墓中的南北二斗图像是宋代壁画墓中的罕见题材。本文试图将之置于南方地区宋代丧葬艺术与道教信仰视觉化表达的视野下考察图像的宗教意涵和墓葬的空间逻辑。通过对汉唐以来墓葬南斗、北斗图像梳理和南北二斗信仰在宋代道教科仪中的运用，笔者认为此类图像与宋代水火炼度有着密切的关联。墓葬后室表现了道教南宫炼度受生转化成仙的圣神空间，它与前室的礼仪空间相组合，从而完成了让死者亡灵超凡入圣的转化

关键词：南斗、北斗、宋代、炼度、壁画墓

位于湖南郴州西南的桂阳刘家岭宋墓是近年南方地区考古发现未经盗扰且保存较为完好的宋代壁画墓，推测年代在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至南宋初。此墓因后室绘有较为罕见的南北二斗人格化形象的壁画装饰而显得非同一般，从而也成为探讨南方地区宋代丧葬艺术与道教信仰研究不可多得的新材料。该墓为砖室，坐南朝北，方向为29度，全墓通长13.08米，由墓道、前室、后室三个部分组成，前后两室之间的墓门用砖封堵，仅留门坎正中排水沟槽沟通前、后两室，这在宋代同类型墓葬中实属罕见。（图1）[1]

图1 刘家岭宋墓墓室平面及随葬器物分布图

（采自：《桂阳刘家岭宋代壁画墓》，第9页）

前室东、西两壁各有壁龛2个，南壁墓门为券顶拱门，门虽用砖封堵，但前方却设有砖砌供案，案上置陶熏炉和碗各一，门两侧绘有身披铠甲、手持宝剑的武士，东西两壁分别绘有“侍妆图”和“备茶图”。（图2、3）

图2刘家岭宋墓前室东壁壁画线图

（同上，第20页左）

图3刘家岭宋墓前室西壁壁画线图

（同上，第18页右）

后室是整个墓葬的主体部分，中央砌有棺床，并绘“方胜”纹地画，棺床上陈放红漆木棺，棺外又砌砖椁。北壁墓门两侧各设有一壁龛，龛上方又绘铠甲武士，[2]券顶上方绘披发女冠七人，皆身着白衣，手持笏板，作供立状，据考证为“北斗七星”人格化形象。（图4）

图4刘家岭宋墓后室北壁北斗（女冠）及武士

（同上，第156页）

东壁下方有壁龛6个，龛上绘铠甲武士18名，手持刀、剑、矛等各式武器，武士上方绘白虎，伏行朝外。西壁相应位置上亦有壁龛6个，绘武士18人，服饰和武器皆与东壁相对称，所不同的是，武士上方绘青龙，龙首朝向后壁伏行。（图5、6）

图5刘家岭宋墓后室东壁白虎与武士

（同上，第27页）

图6刘家岭宋墓后室西壁青龙及武士

（同上，第24页）

南壁作为后室正壁，中砌有一大龛，龛内部呈长方形，外部上方呈阶梯状上收，龛内有堆塑罐2个，壁龛两侧绘乐舞人物三人，或持乐器，或作舞状。龛上方所绘内容最为复杂，主体为道仙六人——即“南斗六星”的人格化形象，均头戴道冠、手持笏板、身着交领宽袖长袍，身体微倾，作来迎状。仙道前方有女童3人，作起舞状，表情欢快。仙道上方有日、月图案和七个衣带飘舞，作飞升之状的男婴形象，与南斗六星君和乐舞女童三者共同构成了一幅“引魂升天”的画面（图7）。

图7刘家岭宋墓后室南壁线摹图

（同上，第165页）

墓室券顶以横栏分隔绘凤凰、牡丹、莺燕、缠枝花卉等纹样，富有装饰感，与棺床地画一样，似乎模仿了某些工艺品（器物、丝织品等）的纹样。

对于刘家岭宋墓壁画出现的各个题材，考古报告撰写者已经逐一做了考证，尤其是对南北两壁上南北二斗的人格化图像的确定，为我们进一步解读该墓宗教内涵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与此同时，负责该墓发掘工作的谭远辉还将刘家岭宋墓置于宋辽金时期墓室壁画的各个区域中进行比较，并指出了它与南方地区的湖南、福建以及北方中原地区的河南、河北之异同。[3]正是在这样一种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的基础上，笔者也注意到，墓葬壁画的题材配置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和有意安排，如南斗与北斗正好就在墓室的南、北壁，青龙、白虎虽然方位没有与东方、西方对应上，但由于墓室的坐南朝北，仍就可以看出它有着左青龙、右白虎的内在逻辑。（图8）

图8刘家岭宋墓墓室后室

（同上，第114页）

此外，墓葬前室的东、西两壁的“侍妆图”和“备茶图”与供案之间有有如何的关联？作为墓室中最为特殊而又重要的壁画主题南北二斗图像出现在墓葬中，它的功能和意义又是什么？这些图像配置之间有着怎样的逻辑关联？这些能否构成一个“中层结构”对墓葬的内涵做出整体的解释。显然，与其它壁画主题相比，南北二斗作为一个相对特别的主题，更容易成为解读该墓的突破口。因此本文试图将上述问题置于唐宋南方地区丧葬艺术与道教信仰可视化表达的视野下考察南北二斗图像的宗教意涵。

一、南北二斗图像与

唐宋墓葬星斗图像的新变动

北斗信仰是古代星斗信仰中最悠久且最为重要的一种，其源头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在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中由人骨和蚌壳组成的“北斗”。[4]在秦汉时期，北斗具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主生杀等诸多功能的信仰已得到全面发展，奠定其后世的信仰基础及宗教功能。[5]其中，北斗主生杀、厌胜等信仰为早期道教所吸收并进一步宗教化。[6]而伴随北斗信仰而产生的南斗信仰，也同样由来已久，至少在秦代，就已与北斗同奉于庙，《史记·封禅书》云：“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有序也。……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萤惑、太白、岁星、填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余庙。”[7]在东汉墓中就出现过南斗、北斗并置的画面，如在山东长清孝堂山郭氏墓石祠（约1世纪间）隔梁上也刻有日、月、南斗、北斗图案以象征天界。（图9）

图9山东长清孝堂山东汉章帝时期（76-88）

石祠隔梁底面画像，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 1 山东汉画像石》，图版47）

时代略晚的河南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砖墓前室墓顶所刻天象图，描绘一个以太一神为中心的理想天象秩序。太一神居中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别环绕于四周，青龙在主神右侧，旁为日神，日神之外为北斗七星；白虎在主神之左，对应位置上分别为月神和南斗六星。[8]可见，此时南斗处于与北斗相匹配的位置，显现了它们在天象中的重要性。（图10）

图10河南南阳麒麟岗汉墓前室顶部天象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 6 河南汉画像石》，

第102页）

南北朝时，明确提出“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观念。吉林集安、安岳、德兴里、德化里等地高句丽古坟墓顶部，普遍描绘了南斗、北斗图像，多数与日月一并出现，据统计有10例之多，且多为贵族墓葬。[9]山东济南马家庄北齐墓穹窿顶北面绘北斗七星，西南绘南斗六星，西方绘有金乌代表的太阳和桂树、蟾蜍、玉兔所代表的月亮（图11）。[10]值得注意的是，北斗正好在墓主画像正上方，有学者认为这象征墓主人随斗运转，修炼成仙，体现了西晋以降墓葬中北斗信仰与“太阴炼形”信仰的结合。[11]

图11 济南马家庄北齐墓天象图

（采自《文物》1985年第10期）

隋唐时期墓葬更多的是表现为对满天星辰的描绘，且多数没有在星与星之间联机成具体星宿结构；虽不见对南北斗图像并置的强调，但墓葬中绘天象图的例子较汉魏南北朝时期普遍，且绘有天象的墓葬，往往墓主等级较高。[12]对于这一时段北斗在墓葬中的“缺席”，朱磊认为与大一统国家对于北斗图像使用的严格控制有关。[13]相比之下，在国家处于分裂时期的五代贵族墓葬中重新见到了被强调的北斗图像，尤以吴越国王室墓葬最为突出，基本结构表现为二十八宿环绕，中央部分紫微垣中绘北斗，其中马后康陵（940年）[14]、钱元瓘墓（941年）、吴汉月墓（952年）[15]将北斗与北极、华盖、帝、后、太子等星并置于最中央。

值得注意的是，宋辽金时期星象图更是突破了贵族墓葬的专享，在一般士庶阶层中被使用。河北宣化辽代张氏家族墓中多座绘有黄道十二宫、二十八宿等星象图及十二时。在张世卿墓（M1）和张世古墓（M5）中，北斗图像被描绘在最靠近墓顶中央莲花图附近，可见其有别于其它星宿而处于中心位置。[16]约北宋晚的河北井陉柿庄六号墓墓顶南壁、西壁分绘南斗、北斗（图12），

图12 河北井陉柿庄六号金墓天象图

（采自《考古学报》1962年第2期）

说明南斗、北斗在墓葬并置的传统并没有彻底的断绝。不仅如此，在晚唐五代之际，以释道人物见长的画家就曾绘制过北斗、南斗人格化星象于一图的画卷。如《宣和画谱》所记：

朱繇，唐末长安人也。工画道释，妙得吴道玄笔法，人未易优劣也。（中略）今御府所藏八十有三：元始天尊像一、天地水三官像三、金星像一、木星像二、水星像二　火星像三、土星像一、天蓬像二、南北斗星真像一（后略）。[17]

又如《益州名画录》卷中所云：

石恪，字子专，成都人也。幼无羁束，长有声名，虽博综儒学，志唯好画。攻古体人物，学张南本笔法。有田家社会图（中略）、五星图、南北斗图、寿星图、儒佛道三教图、道门三官五帝图。虽豪贵相请，少有不足，图画之中，必有讥讽焉。[18]

上述两则文献虽仅记载画家所作画目，但因画家属道释人物见长画家，故其所绘南北斗必定为人格化形象而非仅仅是对天象的表现，尤其是《宣和画谱》所记朱繇所作画目“南北斗星真像”，足以说明其必为人格形象。这就不难理解，宋代以后星斗人格化的形象出现在墓中，亦并非无源之水，如江苏溧阳李彬墓以各种神兽标识的五星二十八宿人形俑（图13）[19]、湖南新邵合辉村宋墓的北斗画像（图14）[20]、四川赵雄墓中手持书有二十八宿名称旌旗的武士[21]等，

图13 江苏溧阳北宋李彬墓出土亢、心、壁、毕四宿俑

（采自《镇江出土陶瓷器》，第142页）

图14 湖南新邵合辉村宋墓中的北斗形象

（采自《桂阳刘家岭宋代壁画墓》，第68页）

尽管它们仅在不同地域和时段零星出现，但仍可以视为道教星斗人格化或神格化新理解产生之后的新现象，为特定个人的丧葬装饰主题提供了新的死后世界的想象场景。可以说，星斗形象人格化是这一时期的一个新趋势，因此，我们在刘家岭宋墓中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抽象宇宙的天象图，而是人格化的星神所构成的仙界，从而具有了新的宗教意义和内涵。

二、南北二斗信仰与宋代道教

水火炼度观念

“炼度”的观念源于六朝道教灵宝派经典，而作为道教科仪黄箓斋的重要仪式环节的炼度仪，则出现较晚，学界普遍认为约在北宋晚期形成，而南宋时期则已经非常流行，并表现出多元化的特点。[22]陈耀庭先生曾对“炼度”作精要解释，认为：“炼指的是以真水和真火交炼亡者灵魂，度指的是修斋行道，度化幽魂”[23]。刘屹通过对晋唐至宋明道教“炼度”主题的系统考察，指出从“炼度”向“炼度仪”的发展，本身体现了晋唐“经教道教”向宋明“法术和科仪道教”的历史化发展；认为晋唐时期“炼度”的观念本身经历过这样一个变化过程，即由最初指“道气对尸形的熏染和陶冶”，到“强调尸形需经过水火之灾的考验”，最后变为“强调需通过仙界的流火之庭火膏和天河之水的洗炼”，其炼度的对象为死者，炼度的结果是让死者以旧有的形体复活。宋代以后的炼度仪，虽然继承了炼度的主旨和水火炼度的主要环节，但它更强调的是死者经过炼度之后，亡魂化为婴儿的形态重生上天，且这一切都是通过高功法师自身的内炼和存想得以完成。[24]

尽管发端于古灵宝经的炼度观念，历经晋唐长时间的演绎变化，但炼度死者的所在——南宫以及水火交炼的观念却始终存在，并在宋代以后变得更加地多样化。南斗与南宫的关系是如何被建立起来的？南、北二斗在炼度中的作用又是如何体现的？其背后的宗教意义的演化和道教自身的法术化背景无疑成为我们解读刘家岭宋墓后室南北两壁的南北二斗图像内涵和意义之关键所在。

陈文龙根据《度人经》及北宋陈景元所编订四注，指出“南宫”又称“朱宫”、“南昌上宫”，指赤明阳和天中的洞阳宫，该宫由南极真人主管，负责得道者的炼度，它的具体位置，根据唐代李少薇的注释，位于箕、斗二宿之间。[25]而南斗正好就是斗宿，这似乎为这种比附提供了可能。

成书于唐宋之际的《太上说南斗六司延寿度人妙经》（以下简称“《南斗经》”）中所列南斗六司尊号分别为：南斗第一天府司命上将镇国真君、南斗第二天相司禄上相镇岳真君、南斗第三天梁延寿保命真君、南斗第四天同益筭保生真君、南斗第五天枢度厄文昌炼魂真君、南斗天机上生鉴簿大理真君。[26]其中司命、司禄、延寿、益筭、度厄、上生等六大功能，无疑与《度人经》所描述的南宫诸神：“南上司命、司禄、延寿、益筭、度厄尊神”[27]等南极长生大帝辖下神灵有一定关联，为后世南上六司等同南斗六司提供了一定的经典依据。杜光庭的多首南斗醮词中，不断提到，“南斗上宫，实施生籍”[28]、“伏翼南宫六圣，别赐生名”[29]、“伏望南上六宫，文昌众圣，寿涯所系，生禄是司”[30]等等，可见至少在杜光庭所处时代已将南斗六司与南宫主生诸神重合。南宋蒋叔舆在《炼度亡灵请绛水火醮献仪》所祈请的神仙名单中，“南上司命、司禄、延寿、益筭、度厄、上生真君”是与南昌上宫长生大帝、司马大神和监生大神等一道的南宫诸神，进一步说明南斗六司即为南上六司的观念为宋代所继承。[31]故郑所南《太极祭炼内法》卷下对南斗、南极、南宫有专门的辨正，曰：

南极者，上天度人不死之君，主长生之神，主火炼也。南宫者，南昌上宫，上天主火炼死魂成仙之所也。南斗者，上天主幽明之魂而注长生之籍之星象也。南极诸君，即自己泥丸宫以下宫中之神。南昌上宫又曰朱陵火府，即自己绛宫也。南斗守天盘而有定位，北斗循地盘而运中天。北斗属水，生于北，曰北斗，其北斗第四衡星正与南斗相对。《史记·天官书》谓之衡殷南斗，殷者平也，《尚书》以“殷”，仲春之义。北斗上属北极紫垣，南斗上属于南极太微垣，两极乃二斗之主也。南昌上宫亦南极垣中之一司，南极、南斗、南昌却非一处，然皆上属于南极。[32]

可见，南宫与南斗虽然在理论上有所差别，但在实际的科仪活动中已被转化或混同。

至于炼度仪的又一核心环节，水火炼度又是如何与南斗、北斗联系起来的，这就得从《南斗经》中探求其端倪了。该经不仅全面阐述了南北二斗的功能和相互关系，更为我们解读刘家岭宋墓中南北二斗以人格化形象并置一室提供了极好的经典依据。如经文所云：

天阳地阴，一合而生成两曜。两曜行度五纬周天，是谓七政，则七星九元北斗也。每以杓随月建，分指节气，二十四气二十八舍，应下土七十二候三十六禽舍。中有斗宿六星，是则号南斗六司，与北斗七政分职，共理三才六合八卦九宫。总辖中外，百辟官品，乃紫微、太极两枢都曹也。上系十二分次天真灵神，下统十二分野地祇主。主四渎五岳、九州八纮、名山大川、城隍社庙，中及人民，群类万物，无不计系，其簿籍掌握世人善恶矣。北斗位处坎宫，名同月曜，降神于人，名之为魄也；主司阴府，宰御水源，将济生聚，功莫大焉。南斗位处离宫，名同日曜，降神于人，名之为魂也；主司阳官，宰御火帝，将济动用，德莫大焉。洎有天地迄至于今，二司两极，同共陶铸万品，生成万物。注拟天人之爵秩，增减士庶之奉禄，延促年龄去留灾福，莫不尤其与夺也。（中略）南斗北斗，陶魄铸魂，魂既受炼，乃迁转生。人能依吾教法，谢巳[已]往之非，补将来之短，洗涤众灾，拜迎百福。唯在严洁崇敬，罄志投诚，必获度世之仙道，与日月之同年。若有深信之士，能修设两极二斗，同醮一坛，各像斗星立坛，柱列香灯，铺排净茅，供献果食（可糖饼、油饼、荷蒸、乳蒸、煎枣、汤、细茶，不须酒脯）。此最为要道，以斯迎请神眞，眞圣欢喜降临，还得赐其福佑。[33]

经文阐述了：（1）南斗、北斗既统辖天地万类，又有“陶魂铸魄”之功；（2）南斗、北斗与日月、阴阳、离坎等存在对应关系；（3）传授将南北二斗设于一坛同醮之仪轨。五代蜀地著名道士杜光庭所遗斋醮词，为我们了解南北二斗信仰在道教科仪实践中的运用和阐发提供明证，如《南北二斗同醮仪》中所录午朝醮词：

以今临午行道，请法众等，运兹二捻上香，愿此香烟，腾空径上，供养太上尊经十方众圣，臣等皈身皈神皈命，以是功德，归流某家上世先灵，亲踈眷属，阴宫夜境，滞爽幽魂，出朔都溟渤之乡，造丹霍洞阳之境。抱日挟月，袭冲炁于阴阳，陶魄铸魂，反真神于离坎，达生荣界，垂裕后昆。今故烧香自皈依，经尊大圣众至真之德，得道之后，升入无形，(和)与道合真。[34]

又如其晚朝醮词，云：

仪晚朝行道……南宫上圣，北极众真，以是功德归流某家，九先七祖，一切幽魂，伏愿洪泽滂流，惠风遐扇，宿瑕洗荡，除北府之罪名，积衅消平，上南宫之生籍，延祥介祉，福及见存。暨乎有识含情，飞潜蠢动，皆承恩泽，悉遂人寰。今故烧香，自皈依经尊大圣、众至真之德，得道之后，升入无形，（和）与道合真。[35]

可见，杜氏所行科仪主旨，与《南斗经》经文完全吻合，如上述醮词中的“陶魄铸魂，反真神于离坎”、“除北府之罪名”、“上南宫之生籍”等对于亡故祖先超度上生的关怀。此外，从现存于杜氏《广成集》的醮词可以得知，当时杜氏为蜀地王公大臣行南斗醮、北斗醮、南北二斗同醮，也可证《南斗经》在蜀地的普遍影响。[36]而南北二斗同醮，具有较强的度亡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又与道教水火“炼度”暗合，在《南斗经》经文和杜光庭的醮词中也表露无遗，即南北斗与日-月、离-坎、南宫-北府等概念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逻辑。如下图所示：

南斗—日—离—火—阳宫—南宫—南宫上圣

北斗—月—坎—水—阴府—北府—北极众真

这一内在逻辑，最终成为我们理解刘家岭宋墓南北二斗同处墓中的关键环节。因此，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考察唐宋科仪中南北二斗在度亡中的作用。收录在蒋叔舆所编《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中的一则给南斗的申状，说明了南斗在炼度中的作用，申状如下：

具法位姓某。

今据某郷贯（同三师状，至伺候敕 颁行外）。尚虑所荐一切亡魂久沦幽夜，迷失本眞，必假阳精陶形，易质除已。建立水、火华池，依科炼度，欲得南昌上宫一行官，将期感格，辅助行持，须至申。

闻者。

右某谨具状申。

南斗六司星君。

南上朱陵火府君圣前，恭望圣慈，特降圣旨下三界十方、一切去处，照应依凖黄箓灵仙科品元始符命，开度事理赦拨亡魂，开明罪爽。仍乞颁下丹天世界，朱陵火府，南昌上宫，水火二司差拨炼度，一行官吏，如期下降，辅助宣抚，炼度在会亡魂，无边罪爽，俱承拯济永脱轮回，普及含灵，均沾景福。冒犯圣威（同前日宫状，结至谨状）

方函

南斗六司真君圣前。具法位姓某谨重封。[37]

申状中所提及的朱陵火府、南昌上宫等炼度之所皆出《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即《度人经》），根据明代天师张宇初的注解：

南上有洞阳宫之别名，又曰即南昌上宫。朱陵火府尊神即南斗六司眞君。自中有度人至南极诸真，虽各隶一司，皆能回骸起死，化劫度人，是以度世无量也。[38]

可见，这里南斗已是南昌上宫朱陵火府下属神，在炼度中亡魂上生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从南宋高道金允中所编《上清灵宝大法·水火炼度品》中对当时水火炼度的批评中，更见“南斗陶魂，北斗铸魄”之说信仰的深入以及在水火炼度实践的普遍性，其曰：

若夫水火之本，真阴阳之正炁。天地之所以肇，人物之所以生，茫不考也。甚者以南极北极为水火，殊不知金木之相见，果配合为南极北极乎。如此则北极属阴，南极属阳矣。往往徒见有南斗陶魂，北斗铸魄之说，遂以此取求水火于二极耶，北斗乃是中斗，南斗是二十八宿中斗宿，正在东北之角。南斗亦非南极也。[39]

可见，以南斗、北斗等同南极、北极对应水火是南宋普遍的神学逻辑。而我们在宋代各派的科仪法术中，都可见到南斗、北斗象征水火的观念在炼度仪中的运用。天心正法派经典《玉堂大法》中的“水池火沼灯法”示图形象展现了北斗、南斗象征水火交炼的形象图景（图15）。

图15水池火沼灯法图

（采自《道藏》第4册第57页）

东华派的灵宝大炼中则以步罡的形式来体现南北斗与水火的关系，如王契真《上清灵宝大法》卷五十九云：

师登炼度坛，存用[思]洒净，霞光五彩，郁绕上下，先立水池亥文北炁，至申上发决，飞北斗罡，念灵书，搅水念十二河源三十二遍，取北方炁天河水入池，焚真水符、主水将军符、水炼符，存官军环绕；次立火池午文南气，飞南斗罡，念灵书布火，又念掷火万里三十二遍，取南方火气入池，焚真火符、主火将军符、火炼符，存官君环绕，化景如丹天世界。[40]

不仅如此，在坛法上也有所体现，见同书“水火炼度坛法”条中有在“南斗口安火沼，北斗口安水池”的记载。[41]与此同时，在南宋的水火炼度中还有一些与南斗、北斗相关的法术，如郑所南《太极祭炼内法》中所描述，曰：

今之水火炼度，或有用子午炼者，或有用两秘字作用者，或有用两梵语秘呪作用者，或实书，或虚书一炼字，为水火炼者；或有想南北斗者，念南北斗讳者，搯南北斗诀者；或有用呵吹，剔子午诀者，或诵中篇南方八天、北方八天为水火炼度者（后略）[42]

无论是子午，还是南斗、北斗，都作为水、火的一种象征，其根本还在水火炼度。由于南斗、北斗“陶魂铸魄”可使亡者上生南宫，从而成仙的信仰，使得宋代道教水火炼度观念表现出了多样性，南北二斗象征水火，完成对亡灵魂魄的陶铸再生即为其中的一种模式。这就不难理解刘家岭宋墓在南、北两壁分别描绘出南斗、北斗两组星君图像的用意和内涵。因此，出现在南壁南斗六星君上的婴戏正象征死者魂魄受炼成功取得新生命。（图16、17）

图16刘家岭宋墓后室南壁南斗图

（采自《桂阳刘家岭宋代壁画墓》，第165页）

图17刘家岭宋墓后室南壁飞天仙童、月亮

（同上，第167页）

无独有偶，在《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仙化成人品第十九》中的一段描绘，正是对此一图像情境的最好注解：

依赤明召将之旨，焚符召将，如变水火之法。官将围绕水池火沼，上帝临轩，慈尊证变，九天罗布，南辰北斗，帝君森列。召水火二君摄化亡魂，为婴儿焚符，摄婴入水。水如秋月，光辉白炁（气）混溶，婴儿身明莹。摄入火炼，火如春日，和炁（气）蒸炼，婴成金团中，彷佛有像，交炼于紫金光中。日月合璧，引魂入干中，九炁灌溉，金光明彻。良久，惟见金团无数矣，不知所知。炼度毕矣。[43]

三、星斗图像与刘家岭宋墓壁画

配置的空间逻辑

刘家岭宋墓前后两室的格局在南方地区非皇室贵族墓葬中并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单室墓，或者是并列的双室墓，更为特别的是，前后两室并没有连通，它们的沟通只有门坎正中的排水沟槽，这一特别的“构建”和它特殊而又严整的题材配置是否有关？墓葬的建造者，试图构建一个怎样的死后世界？

尽管刘家岭宋墓是目前在墓葬中表现以南北二斗为中心的炼度思想的唯一实例，但将上生南昌上宫，炼度于朱陵火府作为生命去处的愿望，以及与南斗对应的上生朱陵和与北斗对应的九幽削罪的信仰逻辑，在南宋日常生活里有关度亡的青词、醮词中却时有体现。如周必大（1126-1204）为徐宪设醮追荐亡子所撰的青词曰：

伏愿宵极鉴观，飙游降格，悯臣心之恳切。许臣子以超升，罪刋黑簿之中，魂越朱陵之上，更凭妙道结未了之因缘，誓与合门戴无穷之造化。[44]

又如林亦之（1136-1185）《王县丞夫人青词》中王夫人为亡母所作斋醮青词有言：

敢凭素简，用扣朱陵，是为度人之津梁，故起念母之梦想，伏愿泠然雨带，恍若云裳，虽相去于杳冥，若有接于耳目，莫言五女于缓急，以无能即见九幽在，顷刻而得度。[45]

复如李曾伯（1198-1265）为逝去的小弟所作荐亡青词，云：

祷叩灵山，虽大数之难回，岂初心之敢负。用修崇荐，爰衍真科。伏愿黑簿销名，朱陵度厄，拯幽拔滞，永毋堕于轮回，追远谨终，俾有为之绍继。[46]

除了对个体生命的超度之外，对于群体的超度也同样将去处指向朱陵，今试再以李氏为阵亡军兵举行黄箓斋的斋词为例见之，其云：

惟二三载之间，如彼十数州之境，惨哉杀戮，良可悯伤。将令脱黄壤之冥途，令获指朱陵之生路，凡沦亡于师旅，尽炼度于坎离，同一超升，脱诸苦恼，用拔幽于己往，以祈佑于方来。[47]

从前述论证可知，后室所要营建的是一个宗教的空间——死者亡灵获得上生成仙得度的去处。因而后室的图像程序可以是这样：死者的棺椁经由北壁进入，其亡灵在北斗处“削落罪名”，在青龙、白虎护卫之下进入南昌上宫朱陵火府受炼，在南斗六司处获得上生，化作婴儿。（图18）那么与后室几乎完全隔绝的前室又是一个怎样的空间？

图18刘家岭宋墓后室壁画配置图

（同上，第16页）

前室东西两壁的“备妆图”和备茶图与供桌的组合设置关系可以作为我们解读这一空间属性的重要切入点。（图19）

图19湖南桂阳刘家岭宋墓前室壁画配置图

（同上，第15页）

东壁描绘了女子四人，一人双手捧茶盏居画面左侧，一人手持葵缘镜居中，另二人持物不可辨，显然是侍奉场面。西壁残见有一持抹巾女子，女子右下方有一蹲身向右的男仆，男仆身旁绘有风炉、执壶、茶笼、方桌等物，构成了备茶画面。而安放在前室南壁前面的供桌，放置着陶碗、熏炉各一。这三者的组合不禁让我们联想起河南禹州白沙水库库区出土的石棺前挡线刻供奉图（图20）

图20河南禹州白沙水库库区出土

北宋石棺前挡线刻供奉图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 8 石刻线画》，图版201）

和江苏淮安1号宋墓墓室东壁的开芳宴的场景（图21）[48]。

图21江苏淮安1号宋墓墓室东壁开芳宴

（采自《文物》1960年第8、9期）

禹州北宋墓石棺前档绘竹帘高卷，帷幕飘动，帐室之中置一供案，案上陈放各式供品，案后有牌位立于椅子之上，供案两侧分别立手托执壶男子和捧盘女子，俨然一个祭祀的场面，奉祀的对象当然就是墓主。[49]江苏淮安1号宋墓壁画为我们展现了另一个祭祀场面：画中绘一桌二椅，虚位以待，桌上有果品、杯、盘等物，旁立女子男童各一，她们两边又各有桌案，上置酒瓶、果品等。这些无不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这一空间最为形象的图像史料。而事实上，此种情况在宋金元时期砖雕壁画墓中普遍存在，邓菲认为这类场景很可能受到宋金时期丧仪、祭祀的影响，逐渐形成了成对的布局模式。[50]她的这一认识，恰恰说明前室所营造的正是一个礼仪空间，而墓门前面的供桌可视为墓主虚置的“位”之所在。因此，笔者认为，刘家岭宋墓壁画配置的空间逻辑，正是礼仪空间和宗教空间的二元组合，从而完成了让死者亡灵由凡入圣的转化。这种选择很可能出于主丧者或墓主的对于道教终极去处的向往。

四、小结

湖南桂阳刘家岭宋墓无论在形制还是壁画题材，在整个宋代南方地区的墓葬中都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因此，本文试图将之置于唐宋南方地区丧葬艺术与道教信仰可视化表达的视野下考察图像意涵及空间逻辑。通过对唐宋以来墓葬南斗、北斗形象的考察，结合道教科仪对南北二斗的崇拜，笔者认为此类图像与宋代水火炼度有着密切的关联，后室人格化形象的南北二斗与其并存的青龙、白虎、婴戏、乐舞、武士，最终构成了道教南宫炼度受生转化成仙的圣神空间，它与前室的礼仪空间相组合，从而完成了让死者亡灵超凡入圣的转化。

刘家岭宋墓后室南北二斗图像所呈现出来的炼度观念虽是我们目前在宋代墓葬中的一例。但将墓葬视为炼度之所的观念也并非绝无仅有。汉代墓葬中即存在有“太阴炼形”的观念。[51]1958年在湖南长沙金盆岭发现的西晋永宁二年（302年）墓墓室也是一处死者卧斗修炼成仙的“炼形之宫”，墓葬中随葬物的分布陈设，正是其仪式图景的体现。[52]值得注意的是，川西地区宋墓大量的发现五方炼度真文石刻，表明了墓主尸体和灵魂经过炼度，最后返魂再生的诉求。[53]不仅如此，江西高安出土的南宋淳熙六年（1179）徐永墓所见“酆都罗山拔苦超生镇鬼镇鬼真形”图石刻所书：“丹书、墨书着没者姓名于其侧，以炀火之，则北都解罪，三宫赦愆，上升福堂矣。若石刻玄台墓宫，则苦魂受度，简记朱陵”题记，说明刻石置于墓室中，具有以镇御鬼神，炼度墓主亡魂的作用，反映了南宋初道教灵宝派在民间的影响。[54]这些一定程度，说明了炼度在墓葬中的存在着多种表达形式，并有着深远的渊源。

附记：本文大纲曾提交“江浙沪美术考古青年沙龙第一次讨论会”（上海：复旦大学，2016年4月30日）上讨论，得到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李星明教授、邓菲博士等师长指正，写作过程中还承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王岗教授、上海社科院许蔚博士及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谢一峰博士等师友教益，尤其在道教的相关问题上给予诸多指导性的意见和建议，在此一并致谢！至于文中的谬误和不当，皆由本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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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报告认为此二武士为“左辅”、“右弼”两星，笔者以为非，道教文献中如《云岌七签》：“北斗九星，七见二隐，其第八、第九是帝皇太尊精神也。”从目前日本宝严寺藏所藏宋代《北斗九星图》（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宋画全集 (第七卷第三册)[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181）。可见，左辅右弼应作文臣装扮，且地位尊崇，应有别于普通武士形象，故笔者认为后室北壁墓门两侧人物应一般武士，与东西两壁武士属于同种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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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根据吴冰丽所作《墓室壁画配置与天象图内容表》整理所见，其中绘天象图墓葬汉代有10例、魏晋南北朝12例，隋唐24例(参见吴冰丽.地下星空：中古墓葬天象图的演进与相关观念之变动研究[M].广州美术学院硕士论文,2008:101-113.承蒙作者惠允，引用硕士论文相关统计资料，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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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同注[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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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相关论述主要有：a.柳存仁.五代至南宋时的道教斋醮[C]//柳存仁.和风堂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771-774；b.陈耀庭.以生度死，以己度人——论炼度仪的形成及内容[C]//陈耀庭.陈耀庭道教研究文集(下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134-135；c.谢世维.炼形与炼度：六朝道教经典当中的死后修炼与亡者救度[J]，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3本第4分),2012(12):743-746.另有学者认为炼度仪应在北宋中期就已出现，详见:d.陈文龙.王契真〈上清灵宝大法〉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15：275-282.

[23]同注[22]b: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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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同注[28]: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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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同注[26]:351-352.

[34]杜光庭.道门科范大全集(卷51)[C]//道藏(第31册).1988: 875.

[35]同注[34]:877.

[36]由今本《广成集》目录可知，与南斗、北斗醮、南北斗同醮相关篇目达21篇之多，详见注[28]:8-21.

[37]同注[3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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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同注[4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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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同注[3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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