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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音黑幕:起名时曾找“巨匠”算过 算法令人难以捉摸 -

来源:蓝光高清影视-348电影网   发布时间:2020-10-27   浏览次数: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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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约17805字,阅读需要25分钟)

作者:张 珺

编辑:高宇雷

来源:腾讯新闻《潜望》栏目

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极少表扬他的团队,哪怕是缔造6亿日活的抖音。一位相关人士说,他听过最振奋人心的评论是,抖音团队“还不错”。

张一鸣之前不玩游戏,但当公司对游戏业务表现饥渴时,他马上做出一个决定:每个星期五,逼迫自己打两小时游戏,并把时间精确到晚餐后的八点至十点。

旁观者惊讶地发现,在小范围会议上,他对游戏党的各种专有名词,从茫然不知变得如数家珍起来。这被视作自我迭代。“极度理性,理性得像机器人。”该人士说道。

过去四年,这名冷静、而不太富有人情味的CEO,掌管了通往抖音算法世界的最高管理员权限。

在Tik Tok(抖音海外版)与美国政府博弈当下,我采访了近30位与抖音有各种各样联系的人:在职和离职员工、管理者、竞争对手、网红孵化机构、网红,当然他们同时也是用户。这款产品在诞生初期备受冷落。当他们熬过黯淡岁月,把大众内容燃料投喂给机器,算法网络运转起来。到后来,它长成吞噬运营者、创作者和用户巨量时间的熔炉。

根据第三方机构极光的数据,2020年9月以来,抖音用户日均总使用时长是441.6亿分钟——将近9万年。假设是一个人观看的话,大概要让一位尼安德特人从远古端着手机看到现在。

01、无人问津

2016年秋,字节跳动上线了一款叫A.me的产品。创始团队只有十个不到的年轻人。

这里面领头的叫任利锋。他1987年出生,身材微胖,留一小撮山羊胡,有时梳个大背头;此前就职于百度贴吧,但前同事们对他没什么印象。他喜欢竖起大拇指,对旁人说:“牛×啊,牛×啊。”

在短视频方兴未艾的2016年,取名A.me是AB测试的结果。他们设计了呆滞的logo——桃红色音符躺在深黑底板上方。为吸引用户,他们举办打榜活动,可是预算吃紧。即使最红的达人,奖励不过一张50元京东卡。

三个月后,A.me改名“抖音”。

刘多加入时,抖音日活跃用户数才40万。“40万在字节算产品吗?不算好吗?!”打开抖音,刷十条内容,出现的第十一条就是第一条。他义无反顾投身于此,纯粹因为有同龄人,能玩儿到一起。

“那时候短视频挺没劲的,快手比较大,我们觉得就应该是双列,就应该点进去看,就应该有封面吸引人去关注,就应该有暖色调。”在他记忆中,把产品做成“一个冷色调、全屏、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下面是什么的软件”,是出于“好玩儿、挺酷的”。

在海外短视频平台Musical.ly上,一种叫“技术流”的流行文化火起来。参与者通过卡音乐、变镜头,制作炫酷视频。这种形态在国内刚萌芽,有个叫“热猫”的应用,许多技术流玩家在上面。薛老湿是狂热爱好者。抖音团队当时想,做出来的产品“像薛老湿这样的人会用,就够了”。

他们联系26岁的薛老湿,他当时正在加拿大读大学。薛老湿告诉我,打着做“中国版Musical.ly”旗号的人很多,帮抖音是因为,“他们比较听话,说改什么就改什么”;而且,抖音团队女生多、颜值高、朝气蓬勃。“他们还特别懂梗你知道吗?不是员工与员工的状态,都是我喊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玩儿。”

薛老湿穿花衬衫,一副复古墨镜轻搭鼻尖上。他对功能挑剔,提了不胜枚举的要求。音画不同步最难满足,张嘴和声音但凡延误0.1秒,他能敏锐察觉——光这个细节折磨了抖音一个月。

彼时兴起的还有另一款应用,新浪投资的小咖秀,凭借对口型打下黄金开局。他们也找到薛老湿,薛写了一版意见给他们,首要是做全屏。但小咖秀已有一定体量,任何轻微动作对平台影响巨大,于是没有推进。这些建议在抖音得到了使用。等小咖秀意识到推出“晃咖”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技术流的助推下,抖音对Musical.ly产品形态实现了像素级抄袭。

从A.me改名时,团队还取了一堆不靠谱的名字,比如“晃音”、“抖咖”。据内部说法,选“抖音”既是AB测试,也是找大师算出来的结果。

在字节,抖音只是诸多实验项目中的边缘团队。这时的明星产品是今日头条和西瓜视频。由于工位紧缺,短视频从总部挪去了一公里外的中国卫星通讯大厦。“百万日活,都不是什么大产品,是做着玩儿,”刘多说,“没人觉得这事能成。”

而彼时的外部环境是:中国4G网络基本建成,流量资费下降,手机公司纷纷推出大屏智能机,这都为短视频爆发提供了机会。做gif动图起家的快手转型短视频社区,无意踩中风口。2016年6月,A.me上线前的三个月,北京五道口发生一件小事。在清华科技园最醒目的位置,快手换下网易的巨幅logo。更令“宇宙中心”精英瞠目结舌的是,这款讲述底层物语的产品野蛮生长,日活居然突破4000万。人们深切感知到,短视频时代来了。

字节跳动孵化了两个短视频项目:火山小视频和抖音。公司重点放在火山。“我们拿到的投放都是火山剩下来的。比如四场跨年演唱会,三个是火山的,有一个火山实在没法投了,他们说那就给你们抖音吧。”2017年底,抖音广告出现在浙江台跨年晚会。

2016年,字节跳动仅2000多人,估值百亿美金规模。张一鸣重视组织的信息透明和流动。每双月,在总部中航广场矮楼负一层的会议室,产品轮流召开业务会,所有人可旁听。“最早用A.me的时候,我都没弄懂,就看到小朋友在那儿跳舞,”一位2016年在字节担任中层的人士说,“抖音那个时候半死不活的。数据很差,各种试,各种起不来。”

他记得去参加抖音双月会,一开始大佬们悉数到场,“后来一鸣都不去了”。

02、创始七人组

抖音早期,每天中午员工会围成一团,在办公室“吃鸡”。先是打《荒野行动》,后转战《和平精英》。有次,其他同事实在嫌他们太吵,打扰到午休,把他们轰走了。

这群人没有太大抱负,最初设想是做音乐短视频社区,觉得“做个社区就够了”。他们佛系但兴致昂扬,也因为此,抖音聚集起一帮热爱社区的人。

2017年8月,抖音线下巡回party开始了。活动由运营主导,负责人名叫李恬,向任利锋汇报。她是个长着娃娃脸的89年女生,喜欢穿连帽卫衣和背带裤,个子小、但能量足。此时她让同事亲昵地喊她“大恬”,相比“小恬”,这样更牛气。

启动前,缺乏经验的运营忐忑不安——创作者彼此会不会合不来?会不会有商业间谍蒙混过关?他们把1500位报名者拿出来,挨个分析性格、怪癖,并勘查有没其他平台账号。从晚上八点,一直筛到翌日清晨六点,选中50位。他们想保证会场“绝对干净”。

巡回派对听起来浩浩汤汤,但每场经费只有5000块。一位接近团队的人士记得,幕布是全场最值钱的,近乎花光所有钱。这导致给达人准备伴手礼,有且只有一顶蓝帽子,但“足以让一群人坐着飞机过来了”。

在成都一家轰趴馆,抖音ID终于现身。大部分是大学生,还有舞蹈老师、婚庆主持人……很少有干传统职业的。真性情是共同特质,他们亲切互称“抖友”。“现在想想都觉得太搞笑了。这群人一起玩儿,一起拍视频,一起吃吃喝喝。”创作者兵分六队battle。对决规则是,在商场拍摄,三小时后比拼流量,确认获奖者。而获此殊荣的人,奖品也不过是一顿火锅。“没有爱好在这个场子里混不下去。”结束后,热血青年们喝了一宿酒。

派对开到北京,抖音给薛老湿立了一块牌,上面写着“中国音乐短视频教父”。这时他刚毕业回国。“台上那个产品经理一直在夸我,怪不好意思的。”薛老湿说。

社区以年轻人为主,他们有大把青春挥霍。“我想玩,我玩好了,带更多人来玩,这不就形成飞轮效应了吗?”薛老湿笼络技术流顶尖玩家,组建TSG战队。他的观点是,其他平台不成功是没掌握精髓。“短视频平台就是放视频的吗?”他总结,“抖音,它是一个玩具。”

金钱不是万能的。有竞争平台以每月两三万挖抖音达人,抖音只给他们几千块。对手鼓动下,达人出逃一小撮,不过无伤大体。“线下聚会就是为了维系区域达人之间的团结。去了就是叛徒,是这群人的叛徒,吐沫星子能淹死他。”

多位接受采访的人士认为,抖音崛起中,早期运营功不可没。任利锋有运营背景,他因头发卷曲,内部人称 “卷卷”。“是卷卷带着李恬,一个市场一个市场、一个红人一个红人地谈,跟人家喝酒吃饭,照顾红人情绪。早年他们做的事就跟打架一样。”一位字节跳动人士说。

最早七人组,除任利锋和李恬外,还有两个产品经理,分别是张勃和蒋灵安。张勃辨识度强,纹着大花臂。其他则是运营,包括王佳、马莎和云云。

字节曾发布一篇名为《抖音是怎么做出来的》官方文章,讲述创业故事。但这家公司对信息安全极为苛刻,因此文中成员均为假名。

这时,运营承担了拓展用户的职责。他们到处挖达人——去快手挖、去美拍挖、去Musical.ly挖、去YouTube挖、去马蜂窝挖、去Keep挖。只要想到都挖一遍。挖来后嘘寒问暖:“你缺啥?你心情好不好?你拍没拍视频?”偶尔兴致大发,一聊能聊到天亮。

他们曾公然跑到快手拉新用户。快手立马察觉封禁抖音水印。辗转数次,他们买通快手创作者,在真人身上贴满抖音贴纸露出。“快手可能现在也不知道我们这么投吧。”凭借求生欲,抖音变着法投放数月,耗费200万。

早期员工坚称,抖音虽在产品上抄袭Musical.ly,但内容生态建设标新立异。Musical.ly有不少低龄内容。他们判断,可以是低龄化的受众,但不能是低龄化的创作者。社区应包罗吃喝玩乐。“我们定义火山和快手是杀猪宰牛的平台,我们应该高级一点吧。”于是他们找了武术的、健身的、旅行的、赛车的、冲浪的、红酒的、绘画的、音乐的、舞蹈的、美妆的、烹饪的……甚至还有帆船的——类别拆得很碎,垂类标签定义300多个。

配合《中国有嘻哈》投放,2017下半年数据暴增。抖音从小众的亚文化开始走向大众,也从公司角落来到舞池中央。“我们切的是一批有流行文化的年轻人,后续内容爆发是化学反应,”一位亲历者说道,“那时候接触一些机构问,你DAU多少?1000多万。过了一个多星期问,2000多万。我靠,他们都很惊讶。”内部却风平浪静。“我们就每天截个图发到群里,DAU又涨了,挺好的。真的没什么感觉。真的很佛。”

“本质上我认为,抖音最初定位有误打误撞的成分。”一位前中层说,所有内容或社交产品都要抢占文化制高点,通俗来说是帅哥美女,即“有性吸引力的一群人”。“人的偏好是,喜欢和比自己年轻的人建立connect。”就像当年Facebook从哈佛学生流行起来,很多人愿意和他们交朋友。然后涟漪向青少年,再向更广泛人群扩散。

对比两款短视频应用,另一位中层认为,火山小视频是通过抓取快手内容起步,基调很难调回来。“抖音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基因就特别好。”

略微春风得意的抖音,2018年伊始碰上麻烦。春节晚会,抖音斥资3000多万赞助浙江台。最后一刻发现,有张证件过期了。无奈下,抖音把冠名让给公司刚收购的激萌。“本来全场到处是抖音,话筒也是,口播也是,字幕也全是。”电视台只能把相关字样打上马赛克,后期制作P成激萌。

春节过完,抖音日活翻至6000万,内部组织大团建。含产品、运营、各中台在内,从最初个位数已扩张到百来号人。不过,他们只是到京郊雁栖湖旁,简单吃了饭,爬了山。参加团建的最大领导是任利锋,全程没有丝毫惊喜。“我们一直是个平淡的团队。”一位参与者回忆。

此刻,快手仍是短视频龙头,日活冲破1亿。“没有人喊口号说要做第一大短视频平台,我们一直觉得我们就是千年老二。”上述人士说。

03、中台的手

前端只是这场战役的局部。站在潮流产品抖音背后,字节跳动依赖“中台”运转。

可以想象,中台是一块块积木,方便前端业务灵活调取。一旦实验项目脱颖而出,包括用户增长、推荐算法、技术、商业化、市场等更雄厚资源,会以中台形式灌注进来。字节相信“大力出奇迹”。正规军倾巢出动,快速试错、快速验证。而2018年初的抖音,正好抵达临界点。

“早期团队做出了很大贡献,但我要修正的是,抖音成功离不开字节的大中台。”一位抖音人士认为,字节核心能力圈有三:1,高效的推荐算法做人和信息匹配;2,高效的UG(User Growth,用户增长);3,高效的商业化。“高效的UG引入用户,用高效的推荐技术去匹配,留存做好后商业化也高效,挣到钱又去投UG。”

他复盘称,抖音取胜最关键在于,是“字节在做它”,有中台和综合能力支撑。其次原因才包括:选对了方向;发现苗头后做出坚决而正确的决策,倾公司之力砸资源;运营部分超出Musical.ly,充当潮流引领者。

“很多人觉得字节是一家内容公司,这是错误的,”上述2016年中层说,“字节就是AI算法公司。”

一位产品经理觉得,抖音推荐和Feeds流过于强大,产品很难再做个体验与之媲美。“我们把2018年的版本拿回来用,留存不会差太多。”

基于这个强势运转的机器,初创员工把他们的工作形容成:“一批合适的人给它搞了一批合适的原料。”

当中台的手伸向抖音,早期团队一度恐慌:今日头条会不会全面接管?很快他们意识到自己多虑了,抖音保留了运营和产品人马。

如果把时间轴拉到现在会发现,即使成长为一款国民级应用,它的业务前端也只有大约400人,这是“狭义的抖音团队”,运营约300来人,产品几十人。而纵观整个中台,抖音相关人众多。“实际上整个公司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做抖音和Tik Tok。”接近抖音人士称。

在张一鸣领导下,字节对信息安全戒备心极重,内部从不公开组织架构和职级。一是防止竞争对手研究和挖人,二是避免因职级高低给沟通带来隔阂。任何员工身处其中都像“盲人摸象”。基于采访,我尽可能梳理了抖音与中台联动示意图。

字节四大中台,UG中台和推荐算法中台由杨震源(副总裁)负责,工程中台由洪定坤(副总裁)负责,商业化中台由张利东(中国区董事长)负责,他们都直接向张一鸣汇报。市场部挂在张楠负责的互娱部门(IES)下,支颖负责。市场介入后,主导了《抖音美好奇妙夜》等大排面活动,预算充足。

如今,字节较抖音刚创立时员工总数翻了30倍,全员超过6万人。换句话说,数以万计的员工在为抖音卖力工作。

04、谁是灵魂人物

字节跳动的高层,对新业务态度不一。抖音组织架构挂在张楠下面,但两名知情人士透露,“陈林对早期产品有很大贡献”。

彼时公司层面花更多精力在火山。“陈林觉得,抖音是个崭新的东西,Musical.ly有独创性。”他那时“一直不放心”,帮着招人、派人。

在字节,张楠和陈林是独当一面的高管。他们都是80后,成长路径相似——字节收购其创业项目,跟随公司披荆斩棘开辟一方领地。张楠还曾向陈林汇报过一段时间。

据共事者评价,张楠是典型的运营和市场人才,业务判断力强,产品能力略显短板,契合了抖音重运营、轻产品的路径。

“她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也有很强的忍耐度,并且执着。”一位中层人士说。字节不提倡以“哥”或“姐”相称,但内部叫她“楠姐”。张楠在业务决策上表现强势,“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一位员工回忆道:“经常大家讨论半天,她上去说‘我不同意,下一个’。”

一位内部人士认为,张楠善于单点突破,搞定头部资源。如牵头娃娃变脸特效、罗永浩签约入驻等。“头部的树立要靠集中用力来实现。”

“一些团队判断做事情成不成功,就要看张楠有没有点赞。”一位运营员工说,张楠不在意细节,更从全局和宏观出发。“楠姐很犀利,她的观点很容易让人听懂。”一位产品员工说。

作为女性高管,张楠被看作有理想主义,乐于在产品里发展爱好。比如主导开发了轻颜和剪映。员工认为,女性高管或许令抖音更为“阳春白雪”。

近距离观察抖音高层的人士判断,任利锋贡献在于最初看到方向,率领团队做了前期工作;而张楠长于调动和聚拢资源——“公司内能调动,公司外想方设法去撬动”,在抖音壮大过程中,驱动团队拼命往前冲。

如今,凭借抖音战绩,张楠从IES负责人升任中国区CEO,也是抖音总裁。陈林调整负责教育等创新业务,为高级副总裁。

在组织关系上,任利锋向张楠汇报。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部流传说:“卷卷有四个老板。”具体是:张一鸣、张楠、陈林和张利东。这四人中,前三人已有介绍,而张利东掌舵字节赖以生存的商业化,是中国区董事长。

“张楠是防守者,她要为抖音全部负责,其他人都是进攻者。”接近字节跳动高层的人士告诉我。这体现在业务会上,比如张一鸣会追问,为什么快手在做XX业务,为什么他们能做大;张利东关心如何从产品中赚取源源不断的金钱;陈林参与创建,直到他专注负责创新业务,才对抖音发问减少。

“在字节做业务负责人是难受的,你的老板、合作方、跟你不一样的下属,全部在各种会上diss。这就是字节跳动的风格。”上述人士说。

“字节这种网状结构特别累。”上述产品员工说,大部分公司采用树状体系,只需向上级汇报,而网状意味着,只要与其他业务有交集,就会分配你到各种会议上。“一天都是会,晚上才能开始干活。每天工作到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说难听点,你得会撕逼,内部去吵。不断地会有人challenge你,不管是他懂还是不懂。”上述运营员工说,它考验推动者的思辨力,在混乱辩驳中杀出一道生机。

任利锋有四个老板的状态,持续到2019年6月。那时他迎接了一位新老板——Musical.ly创始人朱骏(Alex)。字节大手笔收购了他的公司,他被调任为抖音负责人。Alex披着泛白头发,产品能力强,名义上他向张楠汇报,但知情人称,张楠实际退后。

内部人士透露,这背后承载了张一鸣的意愿。“他信任Alex,Alex把Musical.ly从0带到1;而他觉得抖音成功是因为字节在背后支撑着、有钱。”出乎意料,Alex只短暂在位四个月,换帅便宣告失败。“这个东西太复杂,切不过来。”Alex调去接管Tik Tok,张楠回归。抖音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有可能都是张一鸣安排好的。”另一位前中层说,让Alex先拿国内练手,再去接海外,反正国内已是成熟体系。“老板一定不会把意图都告诉你。”

基于中台和网状治理,字节跳动更提倡集体决策,不依赖个体。“每个人都有认知盲区。你非得等一个人把盲区显露出来,这个产品就遇到瓶颈了。”一位在抖音三年的员工觉得,这是一种性感。

到底谁是抖音灵魂人物?有人说是任利锋,有人说是张楠,甚至有人说是朱骏(因为抖音产品形态来自Musical.ly)。据上述内部人士了解:“张楠不觉得卷卷做起来,一鸣也不觉得张楠做起来,觉得是赶上这个时代了。”这场灵魂人物之争,更多人把票投给张一鸣。虽然张一鸣从未在一线指挥,但他们相信,抖音成功是体制的胜利。

它带来一个冷冰冰的现实:抖音也许根本不需要灵魂人物。在这家理性至上的公司,除了张一鸣,没有一个人绝对重要。

“这个螺丝钉走了,另外一个螺丝钉补上就可以,”上述运营员工说,“没有说这个机器有特别大的轴承。”

05、权力更迭接力

在抖音,你会遇到个性斑斓的同事。有的纹身、染发,有的玩跑车、极限运动,有的爱穿奇装异服——上面西装,下面短裤,再搭一双鲜艳长袜。

“我们美女太多了,我都惊呆了。”一位男员工欣喜地告诉我。

但你也会发现,这里流动率很高。年轻人前赴后继,一句玩笑话是:“一个月就是老员工。”

他们绘声绘色地形容这种感觉。“搭积木”是妥帖比喻。“当你完成搭建动作,这地方稳了,就可以撤了”,换一拨人上场。

初创员工深有体会。“每个人都在交棒。”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接力赛,而非万米长跑。不同时间、不同业务阶段,换不同人上阵。像他这样的老员工,先后接手三四个新业务,都是从0到1做起来,再“一棒一棒地交出去”。“第一次会比较不爽,到后面释然了。没有人觉得你应该牢牢握着不放。”

创立伊始,音乐是抖音的灵魂。第一任音乐负责人名叫朱洁,歌剧专业毕业。朱洁起先负责今日头条音乐,之后带团队入驻抖音,搭建音乐中台。她向任利锋汇报,接着迎来了抖音神曲层出不穷的2018年。

音乐这样的感性项目,内部一度面临尴尬。“公司所有业务都是数据量化的。”一位音乐中台员工称,他们不能靠“音乐打动人心”来沟通。好在团队用数字证明了自己。2018年,中国年度播放器Top100里70%爆款来自抖音。

然而刚做出业绩,等待他们的是苦涩。次年初,公司招募了一位新音乐负责人牟菲,安插在朱洁上面。两人尝试磨合半年,新负责人力主发展MV。但大环境是,唱片公司都不投MV了,产能下降,业务天花板显而易见。二人毫无共识。这个故事以朱洁离职告终。

空降兵往往是“交棒”、“换帅”的前奏。故事还没结束,2020年,牟菲离任,曹桢全盘接管。

倘若业务狼狈,交棒将越发频繁地上演。

对2018-2019年的抖音来说,“内容泛化”是一场持久攻坚战,也是向大众娱乐平台高歌猛进的必经一役。在大多品类上,抖音都插上了胜利的红旗。但它也有失策的时候。

挫败感来自对本地生活的贪婪。2018年中,在位于漕河泾的上海总部,抖音秘密成立POI(Point of Interest,兴趣点)团队。他们集结三十人,这对当时的抖音是豪华阵容。全部运营人员才扩张到百人,该团队就占三分之一。

这帮人依托POI详情页,运营美食、旅行两个垂类。他们想竭尽全力从美团口中抢走一块肥肉。然而打击接踵而至。

接近该项目的人说,最早,他们自建产品功能,期待自成交易闭环。商家通过企业号入驻后台,在抖音上线优惠券,结果整合产业链资源太难。于是转向第三方服务,美食接外卖、团购平台,旅行接酒店B2B平台,仍未见起色。

一方面,流量损失大,“真正到POI详情页里面去的不到1%”。另一方面,“用户心智也没有养成”。更难受的是,管理层在关键问题上态度模棱两可。内容和交易是本地生活一个硬币的两面,关于二者主次,“OKR是一直对不齐的”。

抖音再造美团存在困难,一位核心人士指出更底层的逻辑:POI是种草逻辑,以主动需求为主,而抖音基于海量的推荐分发。“一家咖啡店,能服务的只有方圆五公里,比如一万人,但抖音会分发到一亿人。”

另一位人士说,本地生活与信息匹配的不同处在于:1,有地理位置限制;2,库存以时间为分割,比如今晚的酒店库存用不到明晚。关于POI该不该做、做多大,高层也存争议。

仅两年,POI负责人走马灯似的换——先是郑威,后来是肖瑞,再之后是汤芸瑛。而今年,POI汇报关系从李恬转向陆游,他去年刚到任,在上海带领一支队伍做抖音站内社交。陆游直接向张楠汇报,他的部分职责是带领POI团队转型同城社交。

成立之初,内部人疯抢要做POI,兴旺时团队增至40来人。但在接二连三的折腾下,已将近折损半数。

“从没有像字节交棒这么快的公司啊。”上述老员工感慨。

“它让每个人感觉自己打了鸡血一样,觉得拿着钱、等着晋升会不舒服、没意思、无聊。”拿初创运营员工举例,除了李恬坐稳运营负责人,其余几人皆已不在公司。再比如,广告、电商都是抖音团队开始做,之后移交给商业化中台,过渡团队不少离职。“感觉在抖音里就跟到点下车一样,想守住江山的最后都没守住。”

离别是仓促的。很多人身上绑着竞业协议,关于自己从哪来、到哪去,只能含糊其词。

2018年是斗志高涨、扭转战局的关键年份。抖音经历了疯狂增长,年底日活突破2亿,超越快手。这背后是火急火燎的接力棒交接和扩张。中卫通大厦很快坐不下了,团队搬至面积更大的紫金大厦。

温情渐渐消失掉。早期员工感受最明显,从年中起,抖音不再是内容社区了。以前抖音达人互相有微信,“突然觉得达人没有圈子了”。

年末,公司为抖音员工大方地发放年终奖,据传给任利锋发了100个月薪水,其他早期人员大概20余月。“在抖音过两年真的像跟过了十年一样。”压力下,有员工增肥快一倍。

抖音文化以快著称,一切以3.0倍速快进。向眯入职,上午电话通知面试,下午发offer;预约会议室太耽误事,每早开“站会”;OKR每两月复盘,目标激进,必须时刻紧绷,驱赶自己向前奔跑;在这里,收到消息“已读未回”尤其不礼貌,没一会儿对方就把你领导拉来群里;推动计划也是,当周开产品评审,当周AB测试,两周出系统性结果,从数据、研发、算法各方位解析并分析漏洞,火速从中台拉资源,一个月上线完毕。

此外,他们还有雷打不动的大小周——隔周单休。

“字节贯穿始终是‘活下来’的文化,每两个月不出成绩的时候,你就很有可能被干掉,”一位接近抖音高管人士说,“是日常在焦虑,那个频率特别密集。白天分分钟都在开会,晚上7点开始回邮件,处理琐碎的事情。12点老板跟你要报告,凌晨2点在等你的东西。

“在这艘大船上面,所有人都高度紧张,我们像机器一样被训练着,一年在当三年用。没有朋友、没有情感、也不需要互动。”一位中层回忆,巨大压力下,他变得尖锐。“速度太快了,我几乎像疯了一样,说话快,觉得谁都是傻子。我甚至一直在怼人。”

让交棒达到高潮的是任利锋,即使一手创立抖音,也未能幸免。2020年,字节宣布任利锋调任西瓜视频。

这家公司体制强大,也正因为此,没有人能与体制媲美。人甚至像系统上的“零部件”。

接近字节跳动的人士说,字节从去年到今年把中层轮岗了一轮。“卷卷去西瓜,张楠(男)去飞书,韩尚佑去直播,基本上我们数得出名字的都换了。”公司缺少了点人情味。他认识一名中层,要给他空降领导时,从告知到宣布只有短短三天。“没有任何前奏。”

多位接受采访的员工表示,转岗任利锋正是因为做西瓜视频挑战大,公司给他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太官方了,”当我转述时,上述中层说,“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另一位抖音人士说,抖音团队战斗力强,但也飘荡起一丝政治化气息。“你是能读懂空气的。”但客观来说,浓度比外面很多公司低。

抖音成长为公司中流砥柱,从做大蛋糕过渡到分蛋糕阶段。不少相关人反映,内部浮现政治化和互相撕扯。“这是你要在一梯队产品必须承受的代价。”一位基层员工说。

腾讯新闻《潜望》了解到,2020年9月,抖音迎来了新的产品运营负责人。内部系统显示名字是Seven,向张楠汇报。有前同事透露,她是位强势的80后女性管理者,接棒了任利锋之位。抖音运营、产品、社区安全都向她汇报。对空降高管来说,灵活调配中台积木及积木背后的人,是挑战,也是必修课。

值得注意的是,字节跳动中高层多以“负责人”称呼,职位模糊化,汇报关系也变化多端。

“这家公司就像地铁,所有人挤进去,车开了,呼一下又出来。”上述中层说,很多人都是忽然来了、忽然走了。“它就是那样激进。”

06、抖音没有头号玩家

公司内人员疾速轮替的同时;在窗外更广袤土地上,抖音正以最高速度吞吐网红。

“大多数抖音网红生命周期就半年,甚至只有两三个月,这是很残酷的事。”一位MCN(网红孵化机构)CEO说。

“好嗨呦,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2018年10月,待业在家的余兆和录视频,讽刺蹦迪很装,没想到爆火。“那个流量咔咔往上涨,一晚上涨粉几十万,每天都很疯狂。”他更换抖音名为“多余和毛毛姐”。凭借男扮女装和无厘头表演,不到两个月粉丝破千万。

之后的2019年,毛毛姐为代表的剧情号独领风骚。几乎无人不识毛毛姐。“我那个时候流量好到什么地步?讲一句话就一百万的赞。”毛毛姐告诉我。他从老家奔赴上海,成为裹挟进时代飓风里的人。不仅荣获“现象级网红”称号,还成为娱乐圈座上宾——《武林外传》里饰演邢捕头的范明说,你和姚晨表演异曲同工,很松弛;活动上,赵薇拿话筒当众cue毛毛姐。“微信好友名单会有汤唯,太吓人了。”突如其来的荣耀,让他受宠若惊。

这是掘金抖音流量的黄金时代。在广州,1992年出生的白水头一回当老板,就尝到暴富快感。“简直像是奇迹。”白水刚毕业找了份月薪3800元的工作,摸爬滚打四年,去年是转折点,领导派她成立MCN。“我们从投入到变现只花了十万块钱,指定是没有人信的。”

2019年6月,白水公司风楼传媒孵化“黄三斤”。“第一条就爆,三个月粉丝就一千万了。”初出茅庐的公司营收过千万。“我们踩在风口上,真的有很大是运气。”

快手生态偏自然生长,野生达人多。抖音不然,从2018年就MCN化、工会化,一层一层建生态。

对流量敏锐的生意人蜂拥而至。2018年是起点,2019年达到火热,MCN激增至两万家。他们分布在北上广深、成都、长沙等地。业务采取两种模式——孵化型和签约型。前者培养素人,网红分红比例小,10%左右。后者签约已有名气的达人,如毛毛姐签了无忧传媒,网红分成高。网红月薪是底薪+提成,不少可达六位数。

像“毛毛姐”、“黄三斤”这样的剧情号,是2019年抖音最大风口。MCN批量生产。他们采取“编导责任制”,对签约达人的演技和人格魅力要求颇高。为便于管理,有些MCN要求创作者打卡上班。公司会和他们签严格的“全约”(全平台经济协议),社交账号、线下演出等全交予公司管理。一旦违约,便向其索要高达五百万赔偿。

然而可怕的是,今年疫情后,该品类流量陡然下滑。

“客户更审慎了。”白水说,剧情粉丝规模虽大,但ROI(投资回报率)低。“一抓一大把两三百万粉丝的,都不值钱。”2020年,MCN不约而同大批裁撤剧情号。“那些老板说停就停,都不考虑卖号,没有人会接手的。”而今年的趋势是,剧情号对IP和差异性要求高,真实且接地气的号起量快。

“没有安全感”是创作者共有感受。抖音是公域流量,内容投进种子流量池,数据指标越优异,算法就把内容送往更大流量池,层层通关。只要单条内容挑动不了用户神经,粉丝再多也无济于事。“你要时时刻刻带来新鲜感。”五月美妆CEO五月说,算法机制逼着创作者迭代,“你会一直一直非常崩溃,很累”。

我走访了位于北京、广州、上海的七家MCN发现,所谓“短视频思维”就是“怎么拍出一个让抖音的机器算法认为好的内容”。更准确说是“怎样通过内容激发用户行为,进而让算法识别到数据,给内容匹配更多流量”。创作者为此苦心钻研。

一位北京MCN老板分享,抖音短视频讲究“三幕”原则:开篇用“黄金三秒”抓人眼球,中间冲突不断让用户停留,结尾要么悬念、要么反转、要么令人大呼过瘾,引导用户点赞。他们精心设计每一帧,和编剧强调“文本能少一个字是一个字”、“视频能少一秒是一秒”。因为时长影响完播率,经验来看完播率、点赞数是决定内容分发的有效指标。“千万不要小看1%或2%。它可能导致这条视频只推荐给一万人,而不是十万人。”

“只要数据不好就焦虑。”慕容继承是新动传媒CEO,旗下祝晓晗账号拥有4500万粉丝。巨量粉丝攫取之路遍布坎坷。增加人物线是走出阴霾的途径之一。“多一个角色就多了一些冲突,以前是老爸和闺女,现在是老爸和老妈,老妈和闺女,闺女和老爸。可创作空间变大了。”他认为MCN核心竞争力是持续内容创作能力。

很多抖音短视频达人是演绎大于真实。用抖音前员工的说法:“快手在记录生活,抖音在策划生活。”

算法驱动的平台,哪怕零粉丝,只要有爆款炸出来,就会迎来猛烈涨粉。它顺应人性、充满爽感,但这也是最难受的——粉丝数不等同于商业价值。“说白了都是给平台打工。”一位MCN老板说。

由算法支配的恐惧步步紧跟。“没有一个达人不焦虑的。”即使拥有强人设、粉丝量3000多万的毛毛姐,每当点赞量不到一百万,也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觉得自己要凉了”。“好不容易站起来,万一不行了怎么办?”

抖音加速使人辉煌,也加速使人坠落。

今年越来越多人说,刷到毛毛姐的视频变少了。现在他的点赞大多只有几十万,甚至十几万。而像他这样火了一年多,在抖音已是稀有物种。对更普遍玩家而言,来得快、去得也快,“起伏就三个月”。

“抖音真的是大起大落。说红就红,说过气就过气。红的时候一夜之间全是他,过一阵就消失了。”一位广州MCN内容负责人说。“在平台面前,网红都不值一提,”另一位北京MCN内容负责人说,“网红是正儿八经向‘死’而生。”

创作者为了迎合算法完播率,视频节奏越来越快、时长越来越短。一条视频爆了,无数人跟风翻拍。为了赚流量,有MCN不惜让十几个网红同时拍一个脚本随之而来的是同质化泛滥和审美疲劳。上述广州人士把一些人做抖音的心态比喻成“上赌博机”,盼望一朝被算法选中,爆红、暴富,又浮躁又投机。价值观输出成为奢望——这些都让单个原生达人难以掀起巨大风浪。

“你看现在最火最火的视频不超过10秒。”薛老湿说。

“过气的场景在我这已经演练一万遍了。”面对无法撼动的推荐机制,毛毛姐比以往平和,还安慰身边人:“不要去操心你控制不了的。”他设想,要是哪天彻底没人看他视频了:“就做回一个普通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抖音的推荐机制决定了,永远拥抱新入局者。”一位广州MCN老板说。MCN中,一个重要分支是以前做微博、公众号的老板,他们带着流量思维迁徙而来。他听过无数这类老板吐槽,抖音是做过最累的行业,“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不同内容风潮如浪花此起彼伏。剧情号以前,技术流、颜值、唱跳、搞笑等,都催生了头部网红,形成全网风潮,但每一种内容风潮兴起后又总会归于平静。

毛毛姐在2017年下载过抖音,“一刷全是花花绿绿、晃来晃去的,真是看不懂”。他马上把App删了,2018年才下回来。这从侧面应证了抖音的大众化。

而帮抖音起步的技术流,早已隐没进生态角落。刘多说,一些20-30万粉丝的技术流博主,还会跑到老达人群控诉:“我是你们当时跪着求着要来的,现在你们不管我了。”作为抖音元老,薛老湿粉丝200多万。他的态度是,抖音不再是他们的玩具,它是“主流文化的催化剂”,是“资本的工具”。他呼吁创作者不要忘记表达的初心。

抖音早早把帮达人变现提上日程:2018年5月启动非标广告,6月启动标准广告星图系统(可在线接广告主发布的推广任务),并上线电商。抖音企图把分散在各个角落的经纪业务抓到自己手中。字节是广告变现一把好手,抖音很快继承过来。

“大家对抖音都是又爱又恨的。”另一位广州MCN老板说。爱抖音因为流量大,容易广告变现。恨抖音在于,它把流量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抖音不依赖任何网红,既是幸运,也是悲哀。幸运是抖音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做得很好。悲哀的是,大家看不到希望。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流水的兵就是达人。”

“更夸张说抖音没有网红。你的粉丝根本不是你的粉丝,是抖音的粉丝。你的流量也不是你的流量,是抖音的流量。所有流量都是张一鸣的。”一位北京MCN老板说。

在抖音,3000万、4000万粉丝只能叫“粉丝量头部”,和实际头部地位完全不匹配。

2019年抖音大举做直播,上述现象更显著。淘宝直播有薇娅、李佳琦,快手有辛巴,他们是平台绝对头部。而抖音直播,“粉丝量2000万的达人,直播间在看人数可能只有1000”,上述老板称。

“你必须要让达人有足够的话语权。如果你的达人不强势,我认为这个平台是不健康的,变成你自己去玩。即使平台有安全感,也是很短暂的安全感。”另一位MCN人士说。

抖音一度想过帮达人艺人化,将潜力股捧上综艺。可惜没成功。讽刺的是,一些在抖音没火起来的人,在外面意外走红。一位运营说,火箭少女101段奥娟曾在抖音穿校服唱歌,杨超越、费启鸣、摩登兄弟也都是运营维护的对象。“我们把他们当成做不起来的达人。”

他记得当年有同事和摩登兄弟吃烤鸭。没想到两年后,再次到附近餐馆,抬起头,央视一套放着摩登兄弟。他们摇身变成明星,光彩照人、火遍全国,只是和抖音无关。

“不能只在抖音火”是MCN老板的新共识,不少人跨平台寻求安全感。白水说,要在流量高峰去做破圈的事。五月决定发力小红书、B站和视频号,努力让团队跳脱抖音思维,继而降低单平台依赖。抖音直播曾以流量扶持诱惑MCN签独家,上述北京MCN老板没有答应。“为啥要在一家绑死呢?”

今年,MCN狂热已然冷却许多。2019年一拨人奋不顾身冲进来,但拍短视频成本高,很多玩家入不敷出,真正挣到钱的不多;2020年倒闭的倒闭、收缩的收缩,行业理性和冷静了。“从投机式地批量做号转向精品化账号。”上述广州内容负责人说。

“核心就是因为抖音懂人性。它是利用创作者想火、想红、想要流量的心理激发他们创作。同时把这个流量卖给广告主,”上述北京内容负责人说道,“创作者是平台繁荣的燃料。”

2020年9月,在刚过去的创作者大会上,张楠表示,过去一年,超过2200万人在抖音合计收入超过417亿元。未来一年,他们要让创作者收入达到800亿。

抖音用豪放的流量和金钱刺激创作者,在欲望驱使下,大家卯足了劲卖命工作。他们亲手投递一波又一波内容,喂饱了算法,壮大了抖音流量帝国。

在算法主宰的世界,就像抖音不那么需要灵魂人物,它也不需要头号玩家。

“但是你要让人误以为可以成为头部,成为大腕,”一位前抖音人士称,“平台必须给人这样的梦想。”

07、更功利主义

抖音和快手的交战史,是一个后来者凶猛的经典案例。

“我们压力太大了,各方面压力都很大,全方面被抖音超越的感觉。”一位快手人士告诉我。一名抖音较早员工站在现在回想说:“我们定义做成快手那样子估计早死了。”

比对两大短视频平台的生态会发现,抖音更像工业社会,快手更像乡土社会。

在用户侧,抖音界面是全屏上下滑,机器推荐痕迹重;快手以前是双列陈设,更多选择权交给用户。知情人士称,快手“关注页”流量占比有近40%,达人和用户粘性强。在创作者侧,抖音强运营、重视MCN、工会这些机构化组织;快手社区氛围友好,依靠自下而上自然生长,长出几大家族,更具江湖气——结果是,抖音牢牢握住流量命脉,快手权力分散。

看起来,快手生态更温情,而抖音冷漠。但在如狼似虎的商业社会,它影响了广告变现效率。

“抖音的流量大部分是官方控制,我把我的利益最大化,”一位广告业人士说,快手痛苦在于,“(流量)掌握在各方势力手里,治理起来太难了,各种山头摆不平。往往就是多方博弈的过程。”

今年创作者大会,抖音公布6亿日活(含火山版),震惊互联网行业。如果公布另一组数据,涨势更为惊人。

腾讯新闻《潜望》独家获悉,抖音今年广告营收目标超过900亿元。

短视频平台变现来源主要是广告和直播打赏。2018年以来,抖音广告高歌猛进——150亿(2018年),600亿(2019年),目标900亿(2020年),同比增速50%。而快手,去年广告完成130亿上下,今年目标约400亿,仍难望其项背。

再来看直播。这原本是快手大本营,2019年抖音组建直播中台,大量引进工会。“工会要完成任务,逼着这些人工作时长越来越长,不完成任务不能下播。”知情人士在2020年8月告诉我,今年春节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抖音直播,单日营收稳定过亿,而快手直播却在1亿上下波动。“快手强调人人平等,但是遇到一个组织化力量去对抗的时候,有些被动。”

他依现有数字估算,抖音2020年国内营收或能达1300-1500亿左右。

这也意味着,抖音是字节跳动头号印钞机。

快手偏社区,抖音更具媒体属性。“抖音所有的优化都是朝着DAU和收入去平衡,”一位字节中层将两款应用比喻成两个国家,“抖音更关注GDP(国内生产总值),快手更关注人均收入。”他评价快手具有普惠价值观,而抖音“是公司赚钱的机器”。

上升到哲学语境,“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是影响世界的不同流派。一个看重物尽其用、效率最大化,一个追寻众生平等。抖音始终贯穿前者,快手起步于后者。这从他们的slogan可窥见一斑。抖音呼吁“记录美好生活”,快手拥护的是“拥抱每一种生活”。

抖音想过再次修正slogan。2019年他们到访薛老湿家,提出一个疑惑。用户下沉以后,平台出现大量劣质内容,审核负担过重。抖音思考,是否应该转而鼓励“让真正的创作者浮出水面”。

另一个事例是针对广告业务的态度。“快手强调用户愉悦感,认为广告是破坏用户体验的。但是字节从一开始认为,广告也是信息的一部分,和它的信息分发逻辑一脉相承。”上述广告业人士说。底层认知差别,是影响今日抖音和快手商业化格局的原因之一。

两种价值观并无对错,只是路径不同。但商业世界异常冷酷。在遭遇打击后,快手越来越抖音化。

第三方机构极光的监控数据显示,2020年9月以来,抖音(含极速版、火山版)平均日活4.08亿,快手(含极速版)2.37亿。

08、算法黑盒

现在,在中国街头巷陌,你会随时看到盯着手机屏傻笑的人。每天,有6亿人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打开抖音(注:官方统计口径)。他们来自大城市、来自小镇、来自乡村。他们平均在上面耗费近两个小时。据极光的数据,抖音2020年9月以来日均使用时长是:抖音App6.3亿小时、极速版0.71亿小时、火山版0.35亿小时。转换过来,抖音单日烧掉全国人民441.6亿分钟——将近9万年。

时间熔炉之火熊熊燃烧。

外界把抖音比作“杀时间利器”。“它很无聊,无聊的时候会用它,”一位字节在职员工说,“实在没事我会刷一会儿,会上瘾。”为了摆脱负面舆论,抖音把时间上限放宽至15分钟,并上线青少年“防沉迷系统”。

“抖音是沉浸式的,像个游戏。”一位离职员工说。

全国分布来看,素有“南抖音、北快手”之称。“抖音下沉渗透率高于我们的想象。”一位接近抖音人士说。他从内部看到另一个有趣图谱:高校越好,抖音渗透率越低,B站渗透率越高。

更有意思的是,掌门人张一鸣极力宣扬“延迟满足感”,而“他的公司开发了及时反馈到极致的App”,某位互联网从业者笑谈道。

抖音2016-2020年日活跃用户数增势,仅统计抖音App

在抖音的工业帝国里,机密而严明的规则无处不在。

抖音审核规则是全平台里最严苛之一,除机器审核,人工审核团队过万人。两名运营告诉我,视频里不能抽烟,不能露出打底裤,没有水不能穿比基尼,甚至精确了“比基尼露出来多少比例”如果视频要带货,“是不可以有任何未成年人出镜的”。一位创作者说,他曾因视频背景出现玛丽莲梦露捂裙子的经典海报,遭封禁。

几乎每个在平台里谋生的人,都经历过匪夷所思的时刻。

一位财经创作者说,有时流量莫名地差,他们会找运营“捞视频”。“这个视频被关小黑屋。”他说。对方会告知他,视频“可以捞”或“不可以捞”,有时表示“存在大量违规内容”,但不会解释原因和具体违规事项。

他还发现,抖音有可能存在微妙的商业禁忌。当发表评论涉及某些品牌商,你以为你的评论发出去了,拿另一个手机看,那条信息实际消失。他判断大概率遭到了拦截,仅发布者或少数私域可见。“名义上是审核,但不知道触犯了什么逻辑,也不知道审核原则到底是什么。”他用“抖音的密语”来形容:“你不知道哪些品牌商的名字是不能提的,也不知道哪些话是红线。”

创作者大会前,抖音官方人员询问某剧情创作者,我们最能解决你什么痛点?“你们把审核机制给我整明白。每次都撞大运,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你们审核不过,我今天活就白干了。”他答。

多位创作者和MCN老板比喻,抖音是“不可琢磨的算法黑盒”。

迷惑不止于外。“也非常非常困扰我们。”在抖音工作过两年的运营,表达了相似的感受。极端存在两种情形:一些时候是,用户点赞等后台数据都表现良好,但就是得不到更多推荐;一些时候是,明明视频有违规,却在持续地被推荐着。他们只能不停上报给算法部门。“比较明显的会立即处理,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可能过去也就过去了。”

上述运营说,你知道盒子在高效运转,你能粗浅描摹轮廓,但谁也不知道里面精密的结构和零部件。更何况,五花八门的算法权重调整实验密集展开,这个庞然大物每天都在变化。

见证抖音崛起的早期员工,也描绘了颇为魔幻的场景:算法工程师就坐他身后,每当内容推荐莫名其妙,他就扭过头质问他。算法工程师只是无奈撇撇嘴:“我也不知道啊。”

基于深度神经网络模型的推荐算法极其复杂。它根据大量特征刻画用户行为——比如这条视频看完没看完、看到第一秒还是第五秒、在第三秒点的赞还是在第五秒点的赞、点了一下赞还是五百下赞……每个特征维度都有非常多可能的取值,总特征数在百亿到千亿规模。这些特征的不同组合方式更是天文数字。事实上,机器学习模型一旦跑起来,“没有人能理解”。

算法看上去无所不能:既能调控网红的成名和陨落,又能吸引用户沉迷,还能催生资本变现。

“内部很多人实际上在和算法做对抗。有些部门看起来挺有权限的,但是在算法面前,算法最大。”一位MCN人士举例说,在抖音,做商业化直播需要开白名单。比如,具有美白功效的商品,必须具备美白特证,才能正常开播。但经常情况是,开了白名单,拿着美白特证,某些词依然会触碰内容审核关键词。他们被平台警告,甚至被踢下线。对此,商业化部门也无奈,和他们一起“抱怨抖音的算法问题”。

这个故事里,抖音从温情社区渐变为强势商业系统。人们一面享受着效率和财富,一面体会着随之而来的冷漠和无情。

一位科技观察者用“赛博朋克”来形容——抖音世界娱乐至上、霓虹闪烁,科技力量日益强大,人们煞费苦心,知道得却是皮毛。

花四年时间,抖音改变了字节跳动的命运,为之拿到跻身互联网一梯队的门票。据极光,抖音(含极速、火山版)日活目前只低于微信,排名中国移动互联网第二。字节跳动估值千亿以上美金,随着蚂蚁金服近期挂牌,它将晋升为全球最大未上市独角兽。

但抖音没有停止恐惧。“我们不知道抖音什么时候会死。”向眯记忆中,张楠经常对内谈及此,她认为抖音必须提供有价值、有用的内容,尽最大可能延长生命周期。

如今,抖音早已不再是“抖音”。它不是音乐短视频社区,甚至也不是短视频平台。最新版App悄然从“抖音短视频”更名“抖音”。它已成为集视频、直播、电商、社交、本地生活等于一身的“怪兽”,并且试图长出更多臂膀。

管理层在2019年提出“演化”,探究抖音究竟往哪去。是内容平台?还是社交平台?内部观点分裂成两种。

前者认为应延展内容平台方向,将爱优腾和新闻媒体覆盖的PGC内容做起来;后者认为要抢占社交。两位抖音人士说,它在两者间有些徘徊。

“你要知道,字节现在已经影响的是一个社会,”一位字节中高层说,“这里面遇到最严峻的问题,字节虽然做得很大,提速很高,市值很高,但它和AT有个最本质的区别——它不具备社会价值。腾讯提供沟通,阿里是交易的基础设施,抖音提供啥了?”

这种焦虑烧到了公司最高层会议上。知情人士告诉我,从去年开始,张一鸣把“社会价值”列为高管会的首项固定议题。

字节跳动是中国少数没有年会的互联网公司。2019年初,赶超快手后的第一个除夕,抖音有三十来人留守过年。公司准备好年夜饭,张一鸣出面犒劳团队。这位很少表扬团队的创始人,和在座诸位打招呼。理所当然地,他没有发表演说,也没有举起酒杯,只是拿一摞钱来,给每人发了两千块红包。

“抖音摩天大楼不可能靠一个工程师建起来。可能一鸣也不清楚,最终每行代码起什么作用。”一位员工说。

(文中刘多、向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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