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往事：风雨雷电任叱咤，一路豪歌向天涯 -

1983年，央视副台长阮若琳（右）出任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她后来解决了和在拍摄中的诸多困难（左为导演杨洁）

1979年10月，48岁的王扶林随中央广播事业局组织的广播代表团赴伦敦考察，他在英国广播公司（BBC）的发行部看到，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37部戏剧名著已经被制作成了电视连续剧。

王导大受触动，他想把中国的名著也改编成电视节目，向全世界发行。

81年，王扶林跟时任央视副台长兼文艺部主任的洪民生有过一次对话。

当洪台问起明年拍什么的时候，王导说，拍四大名著。洪又问，如果让你拍，你会选哪一部？王回答，《红楼梦》，因为这是个文戏，室内就能拍，比另外三部都容易。

同年11月，文艺部开组长会，副台长洪民生宣布了由导演王扶林拍摄《红楼梦》的决定。

紧接着，他问了部里分管戏曲工作的杨洁一个问题：

“杨洁，要是让你把《西游记》拍成电视剧，你敢不敢接？”

已经递交请调戏剧组报告三个月的杨洁几乎脱口而出：

“有钱就敢，为什么不敢！”

洪民生当即拍板：

“好！局党委决定，由杨洁来拍《西游记》！”

西天取经之路，从此刻启程。

险与幸

王扶林接手《红楼梦》后，光窝在招待所里研读原著，就耗时整整一年。而杨洁完成包括采景和选角在内的全部前期准备工作，才用了仅仅六个月。

采景之初，有人提议，可以到北京郊区拍外景，那里有的是山，翻过来掉过去都可以拍，既省钱又省时间。

但杨洁不同意，她觉得，《西游记》全篇贯穿一个“游”字，不把从东土到西域的风光都拍出来，就道不尽师徒四人的路途遥远和取经艰辛。

当时，杨洁已经在央视的内部观摩会上看过一些日本人改编的《西游记》片段。虽然诸如“唐僧女扮男装”、“孙悟空杵石油”、“猪八戒跳大神”等恶搞全无底线，但剧中特技精湛。杨洁深知，单比拍摄条件和技术，会输个底儿掉。

片断放完，洪副台长曾问过一句：“杨洁，你能不能拍的比他们好，我只要求你拍的比他们好。”

杨洁回答：“洪民生同志，你要求的太低了。”

踏遍万里山河，哪管雨雪滂沱。导演早就下了决心。

采景班子是杨洁点名选的：摄像师王崇秋、美工师彭曼丽、照明师孙永福、场记李诚儒和一名郑姓剧务。

是的，你没看错，后来“不求最好，但求最贵”的“大腕”李诚儒是《西游记》采景六元老之一。

当年，刚从北京电影学院业余表演进修班出来的李诚儒找杨洁自荐演唐僧。杨洁说，你业余的，不成。这样，你晚上回去写个建组简报，写得好，我留你干场记。

采景班子：李诚儒（后左）、孙永福（后右）、杨洁（中左）、彭曼丽（中右）、王崇秋（前右）和郑剧务（前左）

82年3月1日，采景小组正式出发，先走东南线：由江苏转安徽，下浙江、福建，南抵广东，再北上湖南，最后4月5日返京汇报。

六天后，新来的美术师郑越洋进组，队伍继续向西南进发，主要考察陕、川、滇三省情况，5月8日回京。

在这两趟跨越几千公里的行程中，杨洁有过一次险和两次幸。

考察张家界的第二天，杨洁带队爬黄狮寨。

春天的张家界时晴时雨，上山的路不好走，经常要手脚并用，有时还需侧身才能挤过狭窄的山涧。

但也正因为山势缓陡交替，兼有小桥流水，让人感觉优美中透着恐怖，选为《三打白骨精》的外景再合适不过。

这项意外收获令一行人兴奋不已，等爬到山顶，在张家界主峰俯瞰整片林海，大伙更激动了。

山顶四周有一些伸出去的地方，站到上面，视野愈加辽阔，大家戏称其为“观景台”。

其中一处地方稍大，约有十多平米，上面立着一株“迎客松”，好几个人都去合影留念。

他们招呼杨洁也过来，同行的湖南湘剧团演员黄文政拽着松树伸手示意扶她。于是，杨洁拉住黄的手，往连接“观景台”的斜坡上走去。

这时，意外发生了。由于坡上覆盖的小草下面泥土潮湿，杨洁一下摔倒，并转向山下滑去，同时还踢倒了黄文政。

下滑的冲击力巨大，没人能拉住她，甚至没人能够到她，杨洁觉得自己完了。

这时，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阻止了杨洁下跌，等众人将她扶起，才发现救命的是地上一根新断的树桩。

而练过武生的黄文政也抱着松树凌空兜了一圈，安全回落地面。

但在此之前，谁也没看见过这根树桩。

黄狮寨上，采景小组与湖南湘剧团演员左大玢（右二）、黄文政（右三）合影

杨洁心目中最难找的两处内景，是《误入小灵音》里的假灵霄宝殿和《火烧观音院》中的庙堂残迹。

头一个要求宝殿要空。

3月9日上九华山之前，采景组看过很多庙宇，无论大小新旧，座位上都供着菩萨。杨洁不愿为了搭景拆佛像，只好统统作罢。

第二天，队伍一直转到下午，连尼姑庵都进了，也没定下合适的景点。

最终偶然在一处中等规模的寺院中，发现了一间空置的大殿，从如来、到弥勒、罗汉，座位全空着。

杨洁再三叮嘱办事处同志，千万不要往里放神像，《西游记》需要这个空殿堂，我们一定回来拍摄。

86年7月，摄制组来九华山拍摄《误入小雷音》里黄眉老妖的假灵霄宝殿。除了更加干净，大殿的一切都是四年前原样。

二一个难在被火烧毁。

杨洁一路走一路打听，始终没有被烧毁庙宇的消息。行至福建，她开始考虑搭景。巧合的是，队伍刚在东山岛选定《猴王初问世》中悟空划船求师的地方，就听到当地人说，这儿还有个被烧毁的老庙。

大伙赶过去一看，绝了！从大小到被烧毁程度，都跟剧本严丝合缝。

中真正烧毁的寺庙，是杨洁背后这座纸扎模型

由于准备期只有半年，杨洁带队采景期间，安排副导演朱小峰挑选演员，同时要求编剧戴英禄和邹忆青写出试集《除妖乌鸡国》的剧本。

导演敢于三线齐发，是因为已经找到了一个人，而她急于如此，是还要找到第二个。

徒与师

毫无疑问，《西游记》里最难选的两个角色，是孙悟空和唐僧。

选孙悟空之初，杨洁自己也是懵的，她不知道是该找武术演员、话剧演员还是戏曲演员。

后来她去武校和剧场转过几圈，发现武术演员表演能力弱，话剧演员缺乏武打功底，只有戏曲演员能兼顾动作与演技，而且戏曲舞台已塑造出多个成功的孙悟空形象，也方便加以改进。

杨洁先找到京剧名家李万春，老爷子给她推荐了自己的儿子李小春。

但李小春是内蒙古京剧团的台柱子，轻易借不出来，而且当时已年过44岁。

之后，杨洁看上了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的董志华，这是个年龄、功夫、演技和形象都合适的人选，可是小董当年有出国任务，剧团坚决不借。

在京剧界接连碰壁的杨洁想起了自己曾转播过的绍剧电影《三打白骨精》，那里面的孙悟空表演生动活泼，饰演者是素有“南猴王”之称的“六龄童”章宗义，他是章家猴戏的第三代传人。

杨洁拨通了六龄童的电话，说正在给电视剧挑“孙悟空”。老先生热情表示，他这里有个学员班，都是小猴子，尽管来挑。

81年12月28日，杨洁只身前往绍兴。

刚出车站，她发现六龄童已经到了，旁边还站了个推自行车的年轻人。六龄童介绍说，他是我儿子。

当天在六龄童家，杨洁征求了这位“南猴王”对《西游记》的意见，没想到二人对人物造型和表演的看法不谋而合。

激动之余，六龄童还当场展示了一番孙悟空的表情动作，看得杨洁连连赞叹，可又不无遗憾。

她跟老先生说：“可惜呀，要是您年轻三十岁，“孙悟空”就是您的了！”

六龄童听罢，指了指坐在旁边的那个年轻人，说：“他是我儿子。”

这时，杨洁注意到客厅墙上有幅周总理抱着一个小猴子的照片，遂心生好奇。

六龄童解释，这是他的二儿子，叫章妙良，艺名小六龄童，在《三打白骨精》里演传令猴。可惜16岁得白血病去世了，他的临终意愿就是让弟弟继承衣钵，学习猴戏。

周总理与小六龄童

当六龄童再次指向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杨洁终于反应过来，老爷子这是要推荐儿子当她的“孙悟空”。

第二天，六龄童又把杨洁接到自己家，面对导演去绍剧团挑人的要求，他打着哈哈装没听见。

不得已，杨洁“被迫”观看起这个名叫章金莱的年轻人表演的猴戏。

章金莱的动作模仿准确度很高，但少了些父亲的精气神。

杨洁跟六龄童坦承，金莱条件不错，她会作为备选向领导汇报，但要真正吃透孙悟空，才能拿下角色。

老爷子当即表示，自己将利用这段时间，把毕生功力传给金莱。

转过年来，六龄童父子带着演猪八戒的小七龄童（章金莱的堂哥）一同进京，为副台长洪民生表演舞台剧片段。

最终，演技精进的章金莱获得一致认可，但“猪八戒”平平无奇，没能留下。

同年，父亲给章金莱取艺名，六小龄童。

杨洁在北京电影学院找到“唐僧”，时间已经来到82年的夏天。

当时学校正放暑假，见不着学生，杨洁只好从校方提供的78级表演系毕业班照片里挑人，她一眼相中了儒雅俊秀的汪粤。

北影表演系78级是明星班，沈丹萍（前排左一）、谢园（前排左二）、方舒（二排右二）、张丰毅（后排左四）和张铁林（后排右二）都是汪粤（前排左三）的同班同学

汪粤进组后，杨洁安排他去北京法源寺体验生活，学习佛教知识和礼仪。

那时刚改革开放不久，年轻人中少有光头形象，汪粤去理发店剃头，女理发师在他头上比划了两圈，愣是不敢下手，转身去找旁边的男同事求助。

男理发师过来打量一番后，问他：

“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啊？”

原本计划一个月的僧人体验不到十天就结束了，汪粤跑回来跟杨洁诉苦，说庙里蚊子多，咬得实在受不了，和尚们还不让打，说不能杀生，气得副导演朱小峰骂他是逃兵。

汪粤在剧组呆了整一年，出演了《除妖乌鸡国》（试集）、《祸起观音院》、《偷吃人参果》和《三打白骨精》四集里的唐僧，由于总爱念紧箍咒，后被观众戏称为“与孙悟空关系最差的唐僧”。

到83年6月，拍完《三打》，汪粤跟杨洁提出一个要求：他要去主演一部电影，同时利用空余时间兼拍《西游记》。

杨洁不答应。不能跨戏，是她心中无人能触碰的红线。

后来，汪粤放弃《西游记》去主演的电影没能上映，而“唐僧”标签贴了他一辈子。甚至朋友们第一次见到汪粤妻子——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白露时，总爱问：

“您演的是《西游记》里哪个妖精？”

谁也没想到，总嚷嚷散伙的猴、猪没撤，信念坚定的取经人倒先走了。

还走了不止一回。

去与留

杨洁为第二任唐僧发愁的时候，组里正在给“小白龙”挑人。

当时，高小姐的演员已经定了电影《精变》的女一号魏慧丽。

杨洁觉得里面演呆少爷的男主角徐少华也不错，可以来试试小白龙。

试戏当天，阮若琳副台长现场观看了徐少华的“小白龙”和一名总政话剧团演员扮的“唐僧”，结果“白龙马”缺乏英武，“唐僧”不够文雅。

等表演结束，老阮来了一句：“不如让他（徐少华）来演唐僧！”

徐少华是三位“唐僧”里进组时间最长的，从83年6月一直拍到85年11月，出镜九集，其中包括了《趣经女儿国》中那段著名的“夜赏国宝”。

在被观众封为“《西游记》第一美女”的“女儿国国王”朱琳的加持下，徐少华演绎出一枚满是凡心肉身的“御弟哥哥”。

他眼帘低垂、嘴角紧抿、额头汗湿，他每克制一分，圣僧的形象就鲜活十倍。

自女儿国一别，不知圣僧是逃过一劫，还是错过一生

然而，《女儿国》成为了第二任唐僧的终点。

在此之前，徐少华已经因为跟妻子同去山东艺术学院上学一事与导演组产生严重分歧，这回拍摄还是杨洁亲自打到山艺教务长那里，才把徐叫了回来。

对于徐少华版的唐僧，后来网上有过一个八字评价，叫“清逸绝尘，宝相光华”，翻译成人话，大概是：

作为妖精，我最想吃徐少华。

此时，剧组马上要奔赴山西广胜寺拍《扫塔辨奇冤》，但徐少华一走，“唐僧”没了。杨洁只好一边编辑录好的带子，一边四处找人。

一天傍晚，杨洁结束工作，跟场记于虹（88年嫁给六小龄童）从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二楼往下走，跟一位刚好上楼的男士擦肩而过，杨洁隐约觉得对方身材高大，气质不错，赶忙叫住他：

“哎！你，站住！”

对方吓了一跳，回身问：“您叫我？”

这个人就是制作中心的演员迟重瑞，他当天正回单位领工资。

待杨洁简单了解情况并仔细端详过后，她问小迟：“《西游记》里的唐僧，你愿不愿意演？”

迟重瑞很奇怪：“唐僧？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杨洁说：“现在没有了。”

为了试他的戏和吃苦能力，杨洁先让小迟客串了补拍的《除妖乌鸡国》里的井龙王。

演井龙王需要扣脸模子戴面具，非常辛苦。等迟重瑞顺利下戏，杨洁问他：“难受吗？”

小迟回答：“扣脸模子真难受，不过没什么，别人不也是扣吗？”

除了井龙王，迟重瑞还客串过沙僧和天庭文臣

受佛教徒奶奶的影响，迟重瑞性格温和，一心向善。根据六小龄童回忆，“师父”真急眼了，撂的狠话都是：

“你这么说是不对的，要讲道理。”

最终，不及汪粤年轻，又略逊徐少华英俊的迟重瑞演完余下十集角色，成为了取到真经的“唐僧”。

此后37年，每逢《西游记》剧组录制“再聚首”系列节目，迟重瑞都与猴、猪一起，牢牢占据着“师父”的C位。

能走向人生巅峰的，不是天选之子，也不是盛世美颜，而是最后接盘的“老好人”。这要还不叫神话， 那啥才叫？

82年6月底，剧组正式奔赴扬州开拍前，杨洁组织过一个全员会，她在会上这样讲:

"在我们面前有两个前途，胜利或者失败。失败了，责任在我，是我的能力不够，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浪费了国家资财。成功了，是我们大家的功劳！

几位主演，师徒四人就可能全国闻名，还可能名扬四海，尤其是孙悟空！那时，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是大家的力量塑造了你们！"

剧中那些造型各异的神妖配角们，就是最重要的，“大家的力量”。

配与主

《西游记》里的配角有些在当年已算嗨腕儿，比如如来的扮演者朱龙广，66年就因为饰演《地道战》男主角“高传宝”走红全国。

化妆师王希钟找到朱龙广的时候，他正给北影厂补拍电影《木屋》的部分镜头。老王把他叫进化妆间，问他，给你个戏演不演？

朱心想，咱演员哪有戏不演的，演！然后问什么戏，王说，《西游记》。

朱龙广当大男主习惯了，上来就往师徒四人里琢磨。演唐僧？年龄不对，我都45了；演猴儿？我会打枪，可不会打拳啊，也不对。

王希钟看他心理活动有点多，就提醒，不还有别的角色吗？朱拒绝，说妖魔鬼怪我不演，我都是演英雄形象，党的领导形象。王说，还有神仙，演不演。

试镜那天，朱老师把戏服一穿，头上石膏模子一戴，众人看了都说，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鼻子笔直，嘴像刀刻的一样，佛相！

第一场戏是《困囚五行山》里的天宫蟠桃宴会，剧情为如来将孙悟空压入五指山下之后，接受众神仙迎接，赴玉皇大帝的宴。

朱老师没演过佛祖，事先问人怎么演，导演告诉他，别的神仙怎么演你就怎么演。

结果如来一上场，看到神仙们都双手合十朝他行礼，他也有样学样。来回走了两遍，给杨洁气得直喊：

“朱龙广！人家（手势）这样是念佛祖，念你呢！你也念你自己？”

朱龙广曾是军委工程兵文工团的演员

另外一类演员原本是梨园行的角儿，演完《西游记》，世人皆知。用现在的话说，出圈了。

演“观音菩萨”的左大玢，13岁就被田汉带去怀仁堂汇演，59年主演《生死牌》，更被毛主席点名登台。

76年杨洁去长沙录传统戏，左大玢主演《追鱼记》里的观音。杨洁当时就跟她说：

“假如将来我的戏里有观音，我一定让你来演。”

真到了选观音的时候，李诚儒等人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左大玢年龄太大，应该找更年轻、更漂亮的。杨洁恼了：

“观音不是小美人，她是菩萨！要有分量！”

左大玢演观音，屡屡片场“显灵”。

武夷山云窝拍《猴王保唐僧》，观音一出场，逼停了当地已经连下三天的大雨；成都青羊宫拍《偷吃人参果》，阴天一个多月，单给观音救人参果树那一回出了太阳。

数年后，升任全国政协委员的左老师到个体司机处考察，路过人家门口，隐约感觉里面挂着的大幅观音画像眼熟，底下还供着香。

她推门进去一看，这不就是自个儿嘛！

深受人民群众爱戴，左老师打心底高兴，可还是忍不住嘱咐人家一句：

“别供香嘛！”

武夷山天游峰云窝，“唐僧”徐少华与“观音”左大玢在候戏

在《西游记》剧组，还有一批身份特殊的“班底演员”。他们总数不过七八位，高矮不同，体态各异，既会武打，又懂演戏。

化妆师王希钟那里常年备着他们的面模，需要他们演哪个角色了，老王稍一加工，模型就能用上。

“精细鬼”李建成是剧组出演角色最多的演员，他跟组四年，总共演了16个角色。

李建成初次亮相，是在试集《除妖乌鸡国》里演一个坏太监。

当时剧组到扬州文工团挑人，领导建议演惯了话剧反派的李建成去试试。

第二天，杨洁在西园宾馆面试，亲自敲定了人选。

等戏拍完，杨洁跟他说：“我没想到在扬州会碰到你这么好的演员，等戏正式开拍我一定叫你过来。”

三年后，导演一封电报，李建成进组。

李建成与杨洁

这些既干剧务又演戏的“班底演员”从没站上过主角的舞台，但《西游记》的参演经历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82年7月3日，试集《除妖乌鸡国》的开拍，标志着《西游记》正式进入拍摄阶段。

当时“国王”雷鸣兼演着北影厂的《非常的岁月》，只能在扬州呆两天。

为了赶出他的戏份，剧组头天连拍23个小时，接着又整整熬了4个通宵。

像这样的困难，在往后的六年零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苦与乐

80年代初，央视的彩电中心大楼刚开始兴建，台里设备落后，给《西游记》剧组配备的，是一款最老旧的300P摄像机。

由于摄像机、录像机和监视器全部分体，拍起活物来工作量巨大。

《智激美猴王》里有一场公主骑马追兔子的戏，为了拍兔子逃跑的镜头，王崇秋扛着摄像机在前面赶，俩技术员抬着录像机在后面追，旁边摄像助理也抱着监视器陪着导演跑。

这套摄像机配件就一个三脚架，只能平视，要想俯仰着拍，全靠摄影师凹造型。

《三打白骨精》有一段情节：孙悟空被紧箍咒念的头晕眼花。

为凸显天旋地转的效果，王崇秋先是趴在梯子上俯拍，猴子自己顺时针转，众人扛梯子逆时针转。

转完换孙悟空的主观镜头，王崇秋又被摁在三合板上转圈仰拍，拍完直接晕菜。

王崇秋俯拍被念紧箍咒的孙悟空

84年底，杨洁带队去香港学习特技，在亚视台见识了“吊威亚”的新技术。但由于对方不愿透底，加上时间紧迫，队伍只观摩了个大概。

回来后，杨洁马上成立武术特技组，开始“吊人”。

85年7月，剧组在北京戒台寺拍太白金星招安孙悟空上天的戏，镜头要求孙悟空飞天要快。

第一次"飞"，众人拉绳奔跑过慢，腾空的感觉没出来；第二次“飞”，导演增加了发力人数，一声“开始”，孙悟空“嗖”的纵身跃起。

口中“妖怪哪里跑”最后一个“跑”字还没出来，绳子断了。

章金莱从五米高空跌落地面，当场休克。

演二郎神的林志谦背起人就往山下跑，汽车一路开到积水潭，医院鉴定为多处挫伤加骨折。

后来“威亚”吊多了，大家才搞懂，除了要用特制钢丝外，两股绳得打根上分开吊，否则从一股里分出来俩，钢丝之间相互较劲，特别容易绞断。

除了洋玩意，剧组也有自己的土办法。负责《西游记》烟雾工作的是八一厂的老烟雾师刘礼，他干战争电影出身，极富经验。

拍《智激美猴王》的时候，杨洁要求先冒黄烟，再显出黄袍怪。

这场面没人弄过，刘礼想了个招儿：把黄烟烧热后裹在演员斗篷里，演的时候先撩斗篷，烟就把人遮到后面去了。

随后他还如法炮制了红孩儿的红烟和的黑狐狸的黑烟。

烟雾师刘礼客串过车迟国刽子手（如图）、朱紫国卖布及卖烤羊腿商贩

到了《猴王保唐僧》那集，老刘玩了回悬的。

有一段剧情是众强盗围殴孙悟空，一个强盗冲上来对着猴头就是一刀，刀砍出了豁口，脑袋却毫发无伤。

摄像师提议，应该让孙悟空头上迸出火花，才更逼真。刘礼听了连连称是，说我这就去配炸药。

然后片场就出现了刘礼追着章金莱跑的画面，老刘想在猴子头上试试炸药的效果，金莱死活不答应。

老刘没辙，边在瓦片上点炸药边嘟囔：“你还信不过我！”

然后，就听到“嘭”的一声，拳头大的瓦片被炸碎了。

这回轮到金莱不依不饶了：“还要在我头上搞？你想害我呀！”

最终，杨洁采纳了这项建议，只是不再使用真炸药，而是改以特技制作出来的火花代替。

就这么玩命，薪资最高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每集不过才七八十块，拿钱最少的工作人员甚至只有三四十，像杨洁和王崇秋这样的央视正式员工，没有报酬。

唯一例外的是“小白龙”王伯昭。为了拿下这位电影《笔中情》里的英俊男主角，时任制片主任瞒着杨洁给他开了3集1500元的天价。这个秘密直到2013年才被王伯昭自爆出来。

82年10月，《除妖乌鸡国》试集在内部观摩会上播出，受到专家们的一致认可。此后，《西游记》连续三年亮相春节荧屏，包括83年的《偷吃人参果》，84年的《祸起观音院》和《三打白骨精》，以及85年的《计收猪八戒》。

85年10月底，杨洁向台长王枫申请到了技术部一个月的特技制作支持，她要在即将到来的虎年春节连播十一集《西游记》。

那年春节，全国人民过足了《西游记》的瘾，而剧组也放了三年来的第一个年假。

元宵节回来，台里召集剧组主创人员开会。大家聚集在会议室，相互聊着观众们对《西游记》的热烈反应，更等着接受领导们的关心和表扬。

然而，他们等到了一个不能再坏的消息。

停与播

当天，除了阮若琳，其他台长们都没有露面。

老阮不等杨洁汇报新年拍摄计划，就扔出来一句话：“十五集都拍完了？那就拍个结尾，结束了吧！”

杨洁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停拍？”

老阮面无表情：“没有钱了，我们用完了三百万，台里不给钱了！”

路走了三分之二，才告诉你经不用取了，散伙。

绝不会有人答应。

杨洁提议，剧组自己找钱，把《西游记》拍完。

在当时，中国社会的商业化水平较差，拍电视剧也鲜有赚钱的先例。杨洁带着大家聊过不少家单位，但都没能成功。

直到1985年6月，演“蜈蚣精”的李鸿昌通过原铁道兵一师转业干部回金龙，跟中铁十一局取得了联系。经洽谈，十一局同意投资。

7月9日，时任局长罗有志带队来京，与阮若琳、杨洁以及中国电视剧国际合作公司的主任黄宗汉一起，签订了《联合投资制作电视剧＜西游记＞协议书》，投资金额最终敲定为三百万元。

阮若琳副台长在签订协议书

然而，这雪中送炭的三百万也刚刚支撑了两年，由于物价上涨和景区卖票，原计划拍摄的后十五集被迫缩减到十集。

被甩下的《险渡通天河》、《真假美猴王》、《收伏青牛怪》、《救难小儿城》和《受阻狮驼岭》，直到98年拍摄续集时，才全部补全。

时间很快来到了86年的11月。

对于即将到来的87年春节，杨洁依然拒绝了台领导“年关拿出一两集《西游记》来播”的指示，她决定办一台春节晚会，让师徒四人和神仙妖怪们上台表演节目，给观众们拜年。

《西游记》拍摄期间，为换取当地政府的一些无偿支援，减少经费开支，剧组经常会在各地搞联欢，演节目。

有“野战”经验打底，杨洁很快落实了晚会台本，并送审央视。

不久，台里传来领导的决定：

“今年的大晚会由中央领导亲自过问，就用不着《西游记》的晚会了，再说，《西游记》的晚会也太俗。”

杨洁气得一把撕碎了台本，连隔天台里的汇报都没去。

第二天，杨洁正与负责外事的马副部长讨论出国拍戏计划，接到了代替她去开会的王崇秋的电话。

王让她赶紧回来，台领导要审看剪辑好的节目。

原来，多次拯救过《西游记》剧组的老阮不忍晚会被砍，力劝其他领导来剪接房观看事先录好的《大圣歌》、《敢问路在何方》和《五百年沧海桑田》，这才有了前面起死回生的一幕。

1987年1月29日，农历大年初一，《西游记》剧组自制的“齐天乐春节晚会”在中央电视台面向全国播出。

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演员们悉数登台。

不仅有集体亮相的民歌联唱《拜年歌》，还有唐僧唱的《唐僧抒怀》，悟空耍的《猴嬉》，八戒表演的《八戒之歌》，就连平素沉默的沙和尚也讲了个《猴吃西瓜》的段子。

值得一提的是，“车迟国王后”赵丽蓉出演晚会压轴节目——《柜中缘》里的妈妈，贡献了这位日后带领全国人民“探戈就是探戈探戈走”的喜剧太后的小品首秀。

小品中，“白骨精村姑”杨俊（左）饰妹妹，“黑熊精”项汉（右）演淘气

1988年2月1日 ，农历腊月十四，二十五集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终于完整开播。

出于超乎常理的魔幻考虑，台里以“前十一集已经播出”为由，给了《西游记》重播待遇——晚间九点半以后播出。

很快，电视台就收到了大量的观众电话、写信甚至来访抗议。比如下面这段对话：

——“这是个播出过的节目，属于重播，按台里规定，重播节目不能放在黄金时间，十一集以后会考虑的！”

——“你们还有什么好节目要挤掉《西游记》？你们知不知道我们等它等了多久？”

——“好，好，我一定汇报给领导，调整时间！”

逝与恒

2004年，《艺术人生》组织过一期“《西游记》二十二年再聚首”的专题栏目。那一次，人来的特别全。

沙和尚、牛魔王、巨灵神身体都还安康，三位唐僧也终于首度同框，演遍四大名著的何晴烫着任性大波浪，女儿国国王道出一声“御弟哥哥，别来无恙”。

节目的最后，杨洁导演上台，讲过这样一段话：

“普希金有一首诗，后面写着，‘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让我们把那段日子牢牢记在我们心坎里，当做亲切的怀念，因为这是一段缘分。”

2017年4月15日8时39分，杨洁因心脏病医治无效在北京武警总医院逝世，享年88岁。

当诸神众妖渐次老去，再也没有一回聚首能凑齐那群叱咤风雷，向天涯豪歌的人了，唯有86版《西游记》在每个寒暑假重播，年年如期归来，长生不老。